“過去吧,主編說送你回學校。”Annie說,和工作時候不同,此時她的聲音顯得柔和許多。
褚非煙轉向Annie說:“那你呢?”
“我打車。”
Annie笑笑,就往路邊去了。褚非煙有些忐忑,可她還是走了過去。她站在車窗外叫他:“主編。”
禹貢走下車來,掐了手中的煙,將菸蒂丟在路邊的垃圾桶中,轉回來幫褚非煙打開車門,叫褚非煙上車,然後他自己繞到另一邊上車。和很多有教養的男人一樣,他有着很好的紳士風度。但在公開的場合,他只能是一個領導。
其實褚非煙心裡有一個疑問,她從酒會出來的時候就想問。也許她不該問,對於禹貢這樣的男人,他不管做什麼,一定有他的道理。而她,只要信任和聽命就足夠。何況她只是個兼職小職員,根本也沒必要問那麼多。可是,當她坐在禹貢旁邊,車裡只有兩個人,車外也一派寂靜,她真的很想問。她低頭系安全帶,禹貢很耐心地等着她。某些時候,他是個嚴謹的男人,比如在系安全帶這件事上。她繫好後擡起頭說:“主編,那麼多學建築設計的,爲什麼非要是他?”
禹貢顯然有些意外,他笑笑說:“不理解,是嗎?”
“而且他是學建築設計的,並不是室內設計。”
禹貢望向前方的夜空,天幕遼遠而深邃。他說:“建築,簡單一點兒來說,在力學的測算之外,就是空間美學。”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概括。褚非煙望着他,他接着說:“室內設計在其實用性之外,也是空間美學。袁沐的可貴在於,他的思想從不侷限於某一個特定的領地,”
褚非煙若有所思。她似乎能理解,不止建築學,每一個專業領域都是。現代人所謂的專業,在從前並不存在,數百上千年前,在那個帝制的年代,這個國度裡只有學問家,而不是隋唐史專業、經濟史專家、城市史專家,甚至於,研究孫子兵法的專家,研究嵇康的專家,研究宮廷醫者的專家,諸如此類。當社會進步,專業細分,古時治學的境界,就像是個傳說,叫人望塵莫及。
禹貢又說:“這一行的人很多,但總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有天分。換句話說,學建築的很多,真正極有天分的卻不多。比如說我,就是天分不大好的,所以後來纔會轉行做雜誌。”
“主編是學建築的?”褚非煙委實又有些意外。
“沒錯,我大學是學建築的。建築設計,和袁沐是同一個專業。他的老師,以前也是我的老師。不同的是,袁沐的天分非常好,他對建築本身,對空間審美的感覺都超出常人,往大了說,是對藝術的感覺超出常人。你知道,建築要和藝術完美結合在一起,纔有靈魂。當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退一步,如果說專業好的人,廣泛地來界定這個所謂的“好”,那麼,其實也沒那麼難找,隨便去清華、同濟或者東南大學的建築學院,就能找到不少。但專業好文筆又好而且還有深厚的繪畫功底的人,那就十分難找。袁沐從十歲就給雜誌畫插畫,他的畫只要寥寥數筆,就很打動人,還有他的文字,總之我個人非常喜歡。而且他年輕,思想的空間很大,思維很自由。這樣的人,才能寫出時尚的動人的又不浮躁不譁衆取寵的東西。我們要做家居時尚,這在目前的國內是開創性的,我們一定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到最好。這很重要。”
褚非煙靜靜聽完。她知道自己對袁沐瞭解太少。在她的印象裡,袁沐是一個美得不可思議的,同時也極爲冷漠和傲慢的男生。可此時,她在想,袁沐爲什麼那麼驕傲,爲什麼好像總是高高在上。他這樣的人,或許該算是得天獨厚。那麼驕傲一些,或許該是可以理解的。而她之前,曾有時會因爲他的冷漠而暗暗生氣,又有時會爲他手臂的殘缺而悄然難過。其實,無論是生氣還是難過,都無必要。
褚非煙在想事情的時候,總會微微蹙着眉心。禹貢注意到她的這個小習慣,覺得有趣,忍不住說:“在想什麼?覺得不可思議,是嗎?”
“是的。有點不相信。”她笑笑,“可是主編,你這麼欣賞他,他卻如此不領情。未免太過。話說回來,對於一本雜誌而言,一個兩面的專欄,真有這麼重要麼?”
禹貢一愣,既而笑了起來,不是微笑,是開懷的笑。他笑完了,才說:“這樣的問題,在MG,很少有人敢直接問我。MG的職員都知道,所有的細節,都要儘可能做到最好。這是品質的保證。反過來說,如果你對一個地方得過且過,那麼也會在其他地方得過且過,那麼?結果是什麼?”
禇非煙一聽之下,只覺得臉頰發燙。在MG的光環之下,她不懂的太多,尚未看到的也太多。因爲無知所以無畏,什麼都敢問。然而令她欣慰也令她感激的是,禹貢並未因爲她的無知而不耐煩甚至看不起她,她後來想起來,禹貢的這種寬容,就像是一位長者對於一個無知孩子的寬容。
“你也許不明白,”禹貢說,“我對《HOME》的期望
,要超過MG現有的所有雜誌。我是學建築出身,雖然沒成器,但我對這個專業依然有很深的情結。我也許是太在意這本雜誌,以至於有些鑽牛角尖。或者說,我也太喜歡袁沐這小子。他是造物主的優秀作品。”他說到這裡,自己搖頭笑了笑,說:“其實你說得也對,再重要的細節,也重要不過整體。很多時候你也必須要有足夠的達觀。所以,算了,時間來不及了,最近委實太忙,他不寫就不寫吧。以後再說。”
禹貢發動車子上路。
禇非煙的書包放在腿上,她的手揪着書包的一角。她又有些心疼這個男人。這樣大一個公司,莫說《HOME》要上市,宣傳海報,廣告頁,雜誌本身的封面、裝幀設計、圖片、文字,樣樣都須用心。再說MG現有幾種雜誌,《MG》《MG男士》《MG新娘》《MG在路上》,雖說具體工作都落實到每個部門每個人,而禹貢要做的只是全面統籌管理。可縱然是這樣,他也一定夠累。
路上已相當空曠,車子開得快,路邊景緻倏忽而過。高高的樓廈,打烊的商鋪,仍在閃爍的霓虹燈招牌,如迅速切換的電影鏡頭一般。褚非煙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車上,褚非煙跟蘇夏通電話,蘇夏問她跟誰在一起,袁沐在旁邊說:“哥哥。”她想到這裡,眼睛亮了一亮。到了一個路口,在等紅燈的時候,她轉頭對禹貢說:“主編,讓我試着去找袁沐談談吧。”
禹貢並沒有表現出太意外的樣子,過了片刻,他說:“你去找他?”
“是,主編,給我三天時間,讓我試試吧。如果他願意寫,我及時告訴您,如果他還是不肯寫,我也及時告訴您。”
紅燈轉爲綠燈,車子繼續前行,但禹貢明顯地放慢了速度。“你們……”他遲疑了一會兒,“到底是什麼關係。”
禇非煙一愕,忙搖頭說:“沒有,我跟他沒有關係。”
禹貢笑了:“好吧,你去試試。記住,盡人事,聽天命。要他自己願意寫。如果他實在不願意寫,也不用太強求。我等你消息。對了,你沒我電話。我告訴你。你拿手機存一下。”
禹貢報了自己的號碼。禇非煙在手機上輸進去,想了想,在姓名一欄存了“主編”兩個字。
存完了,對着車窗的方向呆了好一會兒,也想了好一會兒,和袁沐是什麼關係?真的不易解釋。原本沒關係,現在,也有一點兒關係,欠債人和債主的關係。
她也不知道禹貢爲何突然會這麼問?想想週六那天,和袁沐的對話禹貢應該沒聽見,別的,也不知道有什麼破綻落在禹貢眼中。可是,就算有什麼破綻,又有什麼關係?
很快到了學校門口的對面,禹貢沒停,繼續前行,在十字路口掉頭,最後停在了門口路邊。禇非煙在下車突然決定告訴禹貢。她主動地說:“主編,袁沐,袁沐他是我哥哥。”
“你哥哥?”這一次,禹貢顯然是頗有些意外。
“嗯,是……算是吧,”褚非煙有些遲疑地說,“你很早就認識袁沐,我知道我這麼說,我的同學也許會信,但你不會信。其實,我也是一個月前才認識袁沐。不過我也沒有說謊,他是我哥哥這話,是他自己說的。他當時只是隨口,但就算是隨口,他也說了。所以我想再試試去找他,就算不能成功,也算盡了努力。”
禹貢點點頭,看着禇非煙,微微笑:“你們倆還真有些像,說不好是什麼地方,也許是眉眼之間的氣質。”
褚非煙一怔,下意識地去看汽車的觀後鏡,那鏡中是一張縮小了比例的美麗臉龐,可哪裡有半分袁沐的氣質?她纔不像袁沐那麼冷漠又傲慢。
禹貢仍在微微笑。褚非煙轉回頭來,意識到禹貢還在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主編,你太能開玩笑。我纔不像他,我是好同志,一向與人爲善。”
“哦?這麼說,袁沐並不與人爲善?”
他與人爲善?纔怪!禇非煙在心裡說着,低頭在書包裡翻了幾下,抽出兩張對摺起來的A4大的白紙,交給了禹貢,說:“主編,你看看這個。”
禹貢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手上已接了過來。禇非煙笑笑,扭過頭去,像個小鹿一般,推開車門跳下了車。到車前窗對禹貢揮揮手,又轉身跑向了校門的方向。
禹貢打開對摺的白紙,是用鉛筆描的兩張畫。第一張,房子的一角擺了一個書架,書架上整整齊齊地碼滿了書,書架前是一個書桌,書桌對着半扇窗,幾本書整齊地疊放在桌角,而在書桌正中,是一本翻開的書,一個女孩,足尖點在翻開的書頁上,雙臂打開,正舞出一個舒展的芭蕾舞舞姿,epaule。第二張,一個茶几,茶几上是一套放大了的咖啡杯碟,依舊是那個女孩,足尖點在咖啡杯的杯沿,是另一個芭蕾舞姿,ecarte。非常簡捷的線條畫法,可是非常美。
禹貢從畫中擡起頭來,只看到禇非煙的一片衣角,一個轉彎,便消失在了崗亭那邊。
或許,天公是幫着褚非煙的。下雨了,噼噼啪啪的,在地上綻開無數的水花,一路
的水花,一眼望去,沒有盡頭。
褚非煙撐着那把天藍色的傘,還是上次去清華時用的那把傘,曾經幫袁沐遮過雨的那把傘,雖然,只是很短的一段路。可她一直記得,記得很清晰,猶如昨日。
她感謝所有生命中那些美好的相遇,就算那美好,只是那麼短暫的瞬間。
買的飯,是星諾的鰻魚飯,蔬菜沙拉,意式咖啡,是她第一次在星諾見到袁沐時,是她打翻咖啡那天,袁沐點的餐品。她也一直記得。儘管她並沒有刻意去記。
當然,還有傭人的飯。不過,因爲下雨,因爲要用一隻手撐傘,她這次學聰明瞭一點兒,雖然飯還是買了三份,但沙拉和咖啡都只買了袁沐一人的份。
九珠一看到她,忙迎過來,拉了她到樓檐下。褚非煙的雨傘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九珠說:“這樣的天氣,你怎麼還來。”
褚非煙笑了笑,說:“天氣不好,才見得服務業的不可或缺。壞天氣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不便,我們給人們送方便。”
九珠反應了一會兒,才勉強反應過來褚非煙的意思。她想,能把話說得這麼圓滿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九珠只念到初中畢業,她天生口齒算伶俐的,但這樣的話,她不會說。她充其量也只會說:“就是天氣不好,我才更應該來。”
其實是一個意思。
九珠笑着,接過了塑料袋,照舊把錢算給褚非煙。
褚非煙的牛仔褲褲腳溼了,鬢邊的幾縷頭髮也溼了,打着綹兒貼在臉上,顯得她的膚色有些蒼白。九珠有些動容,禁不住說:“褚小姐,快回去吧。”
褚非煙想,這就是自己的悲哀,連傭人都覺得她可憐,袁沐卻無動於衷。在這樣的天氣裡,依舊不肯露一露面。然而,即便這樣,她也得想辦法見他。她說:“袁沐他,是不是還是沒回來?”
九珠點點頭。
“那我送來的飯,他每次都會吃嗎?”
“他……會吃。”九珠遲遲疑疑地說。
褚非煙只覺得心裡一沉。她以爲原本自己的心已經夠失落,原來卻還不夠,這一下,才叫沉到了底。
可是想想,他本來就說過,在他看來,她並不欠他。所以她這時候想起來,倒有些可憐自己,爲什麼一定要這樣?再想想那天在山上,其實他也沒怎麼着,就是話趕着話,可自己還是鬧了意氣。既然這樣,其實也再無所謂,只是還是不甘心,於是問九珠:“他吃過幾次?還是,一次都沒吃。”
“一,一次。”九珠不善撒謊,猶猶豫豫地說。
“一次,真好。”褚非煙笑着,“一次也沒吃幾口吧。”
“不是,褚小姐,”九珠急急解釋,“主人他最近都回來得很晚,飯都冷了,他一向只吃,只吃新鮮的飯菜。他不吃冷了後重新加熱的飯菜。有時候我做飯,食材不新鮮,他也不吃。他一向都是這樣。”
“呵……”褚非煙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冷笑,心說,還真是少爺做派。
九珠還站在那裡,怯聲地叫她:“褚小姐。”
“沒事了,你上去吧。”褚非煙說。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在半空裡,織成濛濛的雨幕。近處的樹,遠處的花壇,對面的大樓,都籠罩在雨霧之中,看不清楚。
褚非煙站在還算寬敞的樓檐下,至少,比起普通的居民樓,還算寬敞。有人進來,有人出去,每個人都看她一眼。有人以爲她是因爲沒有門禁卡所以進不去,進門時會故意把門開大一些,想讓她跟着進去。可她只是站着不動。
林嘉聲發來短信,問她在哪裡,是不是不在學校。她說,她在外面,有事,要晚會兒回去。過一會兒,林嘉聲又發短信,她還是說,還要晚一會兒。後來實在不耐煩,就說,在工作,完了再打電話。林嘉聲說,好,我等你電話。褚非煙看着手機屏幕發呆,其實也不是不可以給袁沐打個電話,只是心裡不願意。當然,也沒把握。她該怎麼說。難道說,我在你家樓下等你?還是說,我想見你,你在哪裡?或者開門見山地說,我能不能再跟你談談寫專欄的事?他會不會說,我忙呢,沒空?
那麼,就這樣等,就算爲工作,拿出最大的誠意。雖然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領情。
走來一個婆婆,披着雨衣,看到她,忍不住問:“姑娘,你怎麼不進去呀?”
褚非煙笑笑,說:“我等人呢。”
“那進去等呀,進裡面等。”
“我站這裡就行。”
老人有些心疼地說:“那往裡站站,看,雨水都濺身上了。”
褚非煙往裡站了站,又感激地對老人笑笑。
每一分鐘都很漫長,褚非煙等了足足兩個小時,過了八點鐘,袁沐還是沒有回來。雖然已是夏天,但是這樣的天氣,還是冷,手腳都覺冰冷。
她想,他一定是故意的。要麼,他就是根本就在家裡,而不是沒回來。鼻子一酸,眼淚流下來,她忙用手擦去,撐開傘,走進了雨中。
雨已經小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