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睡了多久,她感到有人在輕撫她的髮絲,她睜開眼,透過車窗,看到了安靜而古樸的田野,和不遠處小小的石橋。還是記憶裡的樣子。只是路邊的野草似乎長得更茂密了些。她問袁沐:“這是什麼地方?”
袁沐說:“你上次也這麼問,既然想知道,就該自己留意路標。你問我,我隨便說個假地名,你也不知道。”
褚非煙揉了下眼睛說:“我睡着了。”
袁沐像是又有些滿意,說:“那就別問了。我說過,你可能會再來,可能再也不會來。知不知道,其實沒所謂。”
褚非煙望着他,他的目光柔和,像是那天晚上一樣。她皺皺鼻子說:“故弄玄虛。”
“嗯。”袁沐脣角勾起淡淡笑意,“這是異世界,一個神秘時空。”他打開車門下車,然後繞到另一邊,把褚非煙也拉下了車。髮帶鬆了,她乾脆扯下發帶,讓髮絲散開。
夜色裡的田野像是蟄伏的獸,沉默,卻安詳。有微微的夜風,吹動她散開的髮絲,癢癢地在臉側輕撫。就像是世間最溫柔的手,拂去人心裡的陰霾,留下安寧。
她喜歡這種安寧。
袁沐拉着她的手,沿着田間小路走到小石橋旁。像上次一樣,他們坐在小石橋邊看田園夜色。
過了一會兒,袁沐變戲法般地掏出一疊白紙,問褚非煙:“你會摺紙船嗎?我小時候,曾經疊了紙船往小河裡放,看它隨水流飄走。可我只有一隻手,每次都折得很慢,還折得不太好。”
褚非煙說:“這隻手,小時候就失去了嗎?”
“嗯。”袁沐點點頭。
她不想再問,便轉而說:“以前會,能摺好幾種,不知道還能不能記得。”
“那你試試吧。若摺好了,就放進小河裡去。”
褚非煙蹲在橋上,藉着橋邊並不明亮的路燈,很快就摺好了一隻雙帆的船。
袁沐說:“嗯,還不錯,再折個別的樣子的。”
褚非煙想了想,又折了一隻畫舫。
袁沐說:“挺好看,還會別的樣子嗎?”
褚非煙一連折了五個樣子,再想,實在不會更多的花樣,便說:“就這些了,不會了。你拿到河邊去放吧。小心點兒,別滑進去。”
褚非煙就這樣自然地叮囑了一句。原本身上的冷漠和戾氣,不知在何時已如陽光下的冰雪般悄然消融,或許是在看到袁沐倒在紅色的寶馬前時,或許是在她沉沉睡了一覺之後。
袁沐笑笑說:“我知道。我自己死了沒關係,卻不能把你丟在這裡。”
褚非煙脫口說:“胡說!別去放了。”她這一句,倒帶了幾分嬌嗔味道。
袁沐正拿了兩隻紙船要走,回頭笑道:“怕我掉進去呀。”
褚非煙臉一紅:“你纔不會。”
“我會游水。”袁沐又笑了笑,才繼續向橋下走去。
褚非煙恍惚記得,某個早晨,林嘉聲也說,“我會游水,你跳下去,我救你。”
呵,她心下輕嘆。
眼看着到了河邊,找了一個比較平緩的地方。袁沐卻又折身走回來。
褚非煙說:“怎麼了。”
袁沐說:“這兩隻疊得好,不捨得,我換兩隻。”
褚非煙把另外三隻遞給他。他撿了兩隻。重新向河邊走去,到河邊又折回來了。褚非煙微蹙着眉心看着他。他說:“這兩隻也不捨得。”
褚非煙說:“還剩這隻了。”
袁沐盯着褚非煙手心裡那隻烏篷船看了一會兒說:“都不捨得,不放了。”
褚非煙終於忍不住,噗嗤笑了。
袁沐說:“你可會笑一笑了。”
褚非煙心間一顫,擡起頭,正與袁沐的目光相遇。他望着她的目光裡滿是溫柔流淌。褚非煙忽覺一顆心砰砰跳着,急急地低了頭說:“你去放吧。回頭我再折了給你。”聲音都不自覺地溫柔了幾分。
袁沐說:“你說話可算數?”
“算數。”褚非煙輕聲說。
“除了紙船,你可還會折別的?”
“會。”
“都能折給我?”
褚非煙心說,這人是怎麼了,這還是不是袁沐?可急切間也不及細想,只說:“不可太貪心。”
袁沐這才說:“你跟我一起去吧。”
在某些時候,我們都願意做一回孩子,縱然我們早已長大。
兩個人一起走到河邊那比較和緩之處,小心地並排蹲下,褚非煙還特別小心地不去碰觸到袁沐的身體,可那地方只兩尺多寬,僅勉強容下兩人,褚非煙在袁沐左邊,胳膊一動,還是免不了有所碰觸。袁沐說:“還是不能全都放了,嗯,就放兩隻吧,你來選。”
褚非煙便隨便指了兩隻,袁沐放了一隻在水中,又放了另一隻。一轉頭,發現褚非煙也放了兩隻在水裡,他忙搶過最後一隻畫舫說:“說好了放兩隻的,你怎麼回事?”這一搶之下,兩人都有些吃驚,身體各自晃了一下,又各自穩住。
褚非煙低下頭,脣角禁不住微微彎起。這個男生,多少錢隨手揮霍,卻這樣小氣一隻紙船。心念微動間,另一個理智的聲音又對自己說,不可再動妄念。一時間心裡對峙得難受,她站起身,退了一步,沉默地上了岸。
袁沐跟着也上了岸。
夜幕深沉,無月,卻稀稀落落地散着數顆星子。褚非煙仰頭說:“這裡竟還能看到星星。”她願意多看看天,多看看地,多看看無邊的田野,如果這樣,真的能讓她心胸開闊。
“嗯,你若喜歡看,我帶你去看滿天星空。”身後,袁沐輕聲說。
心裡還是禁不住一動,褚非煙說:“我隨口說罷了。又不是沒看過滿天星空。我並不稀罕。”
“呃。原來並不稀罕。那你稀罕什麼?”
“你不該來這麼遠的地方。”褚非煙想說,這樣再開回去,縱然我信任你的車技,你也算得疲勞駕駛了。不過卻忍着,沒說出來。
袁沐卻已然明白,遂笑道:“嗯,我確是有些累了。要不今晚別走了,我帶你去住農家院,這裡的農家院搞得很不錯,你肯定想不到。”
袁沐說得沒錯。那依山面水的農家院,委實叫褚非煙吃了一驚。
烏沉沉的大鐵門足有丈餘寬,透過繁複的鏤空纏枝花紋,入目是深闊的庭院,院中溫暖的燈光,烘托出滿庭院的盎然之色。青草剪翠,藤蔓糾纏,紫薇花和凌霄花開得熱烈嬌俏,掩映着一道三兩尺寬的蜿蜒清流,流過堆疊的山石錯落。更不必說那中西合璧的建築,石柱前廊,穹頂軒窗,所詮釋的,並不只是富麗,更主要是藝術之美。
袁沐用手指在大門口晃了一下,緊閉的大門打開。袁沐拉了褚非煙的手就往裡走。一個二十來歲的青衣姑娘迎出來,才叫了聲“三少爺”,已被袁沐不動聲色地打斷,袁沐說:“嗯,我帶個朋友過來投宿,不必打攪你家主人。”
“呃……好。”小丫頭面上微現迷茫之色,卻還是恭敬地,乖順地垂首立在了一旁。
袁沐微笑着對褚非煙說:“是老主顧,我跟他們主人很熟。放心吧。”
褚非煙點了點頭,心裡仍不免惴惴。袁沐又解釋說:“你看這裡還不錯吧。呃,對了,這丫頭叫蓮青,你叫她小青也行。”
小青連忙又對着褚非煙點了點頭。
褚非煙喃喃:“看這院中景緻,倒是大家手筆。”
“你若喜歡,便在這裡住幾日。後面山裡也值得一遊,明日我帶你去玩。”袁沐彷彿只是很自然地說着。
兩人從鵝卵石的小徑分花拂柳地穿過,又走過光潔平整的青石板庭院。蓮青已經從正道穿過,候在臺階之上。
推開精緻雕鏤的厚重木門,進了房間,褚非煙踏在光澤細緻的銀灰色暗花地毯上,四下環顧,心裡不禁暗暗讚歎主人的玲瓏心思,或者,是設計師的匠心。
她轉頭才發現身邊不見了袁沐,倏然回身,看到袁沐拉了蓮
青在門口低聲說着什麼。她聽不清,亦不好湊過去,不禁皺了皺眉。
袁沐很快過來,看到褚非煙的神情,笑說:“怎麼了?可有不妥?”
褚非煙搖搖頭,又喃喃:“看起來,這家主人應該不是尋常人物罷。”
“嗯?”袁沐沒聽清。
“沒什麼。”褚非煙搖搖頭。
袁沐將褚非煙領至二樓西側的一個套間,說:“你今晚住這裡可好?這房間視野好,你若有興致,明天早上可從露臺上看山景。”
褚非煙心不在焉地說:“都行。”
袁沐說:“累了吧,我叫蓮青準備茶水宵夜去了。這裡的瓜果都是最新鮮的,保準比你在超市買的好吃。”
“嗯。”褚非煙沒有吃宵夜的習慣,可她也懶得說,只是覺得有些累,便走去沙發上坐了。白色暗花的窗簾被夜風吹得輕輕飄動,窗下的桌上擺着一局下了一半的殘棋。黑白雙方的陣地都布得密密實實。棋桌後有一面丹青仕女的翡翠屏風。
當褚非煙注意到頭頂那盞吊燈時,她心裡不禁又一次暗暗吃驚。以她學歷史的眼光來看,那是乾隆年間的宮廷用品。
“在看什麼?”袁沐坐在沙發的另一側,輕聲問。
褚非煙轉向袁沐說:“這究竟是什麼地方?”見袁沐表情平靜,她又說:“別告訴這燈是假的。還有那邊的仕女屏風。”
袁沐盯着她瞧了一瞬,笑說:“我險些忘了,你是學歷史的。”
“嗯。”
“是我爺爺家,他一直喜歡收集這些破玩意兒。”
“你爺爺家?”
“嗯,我父親的父親。親生的。呃,你別緊張,我沒打算擾他老人家清靜。”
褚非煙看着袁沐,袁沐又解釋說:“這套宅子有兩進,爺爺住在後面的一進裡頭,我們來了一般都會過去問安,有時候不想打攪他,就只在外面的這進院子裡住上一晚兩晚便走,他也未必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權當不知道。”
褚非煙略略放鬆了些。
蓮青泡了菊花枸杞茶端進來。過一會兒,又端了果盤和梳打餅乾過來,那果盤裡有紅的聖女果,翠綠的青提。還有一盤切成塊的甜瓜。那些瓜果實在誘人,褚非菸禁不住吃了一些。
吃完後袁沐離開房間,蓮青送來了洗淨烘乾的浴巾和睡裙,連同一應換洗衣物。褚非煙又有些驚訝。蓮青笑說:“褚小姐儘管用吧。都是乾淨的。”
褚非煙點點頭道謝。沐浴之後,她在淺藍地黃花的絲質睡裙外套了件開衫,拉開窗簾隔着露臺看了一會兒後面的山色,夜色裡只是蜿蜒起伏的一抹深沉山影。不知道天亮後又會是怎樣一番景緻。不過袁沐說不錯,應該就是不錯。
十點多了,差不多也該睡了,可褚非煙孰無睡意。她拉開套房的門出去,趴在紅棕色的雕鏤欄杆上四顧,華貴是低調而不動聲色的,是那種歷經幾代積累起來的雍容淡定。袁沐不知道在哪裡,蓮青也不知還在不在,偌大的別墅裡看不到一個人影,空蕩蕩的,安靜,卻喚起人心裡的孤寂。褚非煙突然想到院子裡走走。這裡的風比城裡要大一些,更舒爽一些,是那種帶着山野清新氣息的風。
她輕手輕腳地踩在地毯上,正要下樓,卻聽到樓梯另一側的房間內傳出女子的聲音,比蓮青的聲音更多一分溫婉。那門虛掩着,女子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字字清晰:“這是在哪裡磕的?怎麼能磕成這樣?爺爺若看了不知道要有多心疼。他現在可不比從前心硬。”
“所以不叫他知道。”是袁沐的聲音。
褚非煙只覺心裡一痛,手不自覺地捂住了嘴,淚水在眼眶裡,她卻努力抑制着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
果然,他還是傷得不輕。可他愣是掩飾得那麼好,還開了那麼久的車,帶她到了那片田野,還在河邊看她摺紙船。
這個男人,看起來那麼冷漠無情,原來也這樣傻。竟是爲何?他明明另有喜歡的人。褚非煙不大能想得明白。
房間那邊安靜了一會兒,女子又說:“是不是很痛?如果很痛你就說一聲。”
“沒事。”
“這樣行嗎?”
“嗯,差不多。”
褚非煙悄然轉身,輕手輕腳地返回了自己房間。桌上的那半局殘棋,黑子白子的陣地都守得嚴密,局面可真是膠着啊。褚非煙拈着一顆白子研究了好半天,才終於落了下去,走的是一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棋。
“好!”袁沐不禁讚了一聲。
褚非煙一驚,回頭正迎上袁沐含笑的目光。她嗔道:“嚇死我了,怎麼一點兒聲息也無。”
“是你自己研究得太專心。”袁沐走過去,“要不,我們下完這盤棋?”
下了一個多小時,最後還是個和局。袁沐看看窗外的夜色,起身拉上窗簾說:“不早了,休息吧。這裡安靜,明天別起太早,最好睡個懶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