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貢從車上下來,一手扶着車門而立,閒閒地望着她。
好一個玉樹臨風、器宇不凡!褚非煙心裡讚一聲。面上收拾出一層笑意,走過去,主動打招呼:“主編。”
“嗯。”禹貢淡淡應着。
褚非煙有些尷尬,沒詞兒找詞兒說:“好巧,看主編在這裡,過來打個招呼。”
禹貢道:“你不是MG的員工了,不用客氣。”
“呃,我,我給忘了。”尷尬更添一層。
禹貢搖頭,語氣裡含了一絲無奈:“你辭掉MG的工作,卻寧願在這裡做這個。你這是恨我當初利用你?還是在噁心MG呢?”
褚非煙怔了一怔。原來他這冷冷淡淡的,是爲這個。心下想了一瞬,才笑道:“主編這樣說,可是小瞧我了。我可並沒有怨念。我沒那麼小氣。”
“哦?”
“當然了,剛知道真相時,心裡有些失落,但想了想,便釋懷了。你利用我,那是我有利用價值,而且MG沒虧待我。還有,還有你也說了,後來是欣賞我,我還是很高興的。”褚非煙真誠地說。
禹貢看着她黑寶石般的眸子,嘆一聲,道:“抱歉。”
褚非煙又怔了一怔。他這樣認真地說抱歉,她倒真有些不習慣。她笑了笑。
禹貢說:“別做這個了,回MG吧。”
褚非煙心裡感動,抿抿嘴脣,說道:“你還真該道歉,但不是因爲這個。呃,不是我在做這個,是我朋友在做,我是來湊熱鬧罷了。說你該道歉,是因爲你那天誑我,害我誤了火車。我耽擱在北京走不了,又閒得沒事,所以才跑出來湊熱鬧。”
禹貢聽了,眉心微蹙:“你怎麼不早說?倒真是該道歉。我補你張車票吧,嗯,機票吧,你們那邊有機場吧?飛機能到吧?到時候我派人送你去機場。”
褚非菸禁不住笑了:“看看,我好意思說嗎?我說了,倒像是問你討機票。”
禹貢也笑,學着她的語氣說:“看看,人總是這樣,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還免不了幾分奢望,該是自己的,反而不肯理直氣壯來討。”
“嗬!”褚非煙深覺有理,不過,她還是搖頭笑道:“真的不用了,已經重新買過車票了,下週二晚上走。”
禹貢修長的手指輕輕敲着車門,微眯着眼睛望着她道:“好吧。這筆賬記下,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你何時想要便來討,只要我能做到,斷無推辭之理。”
褚非微不可察地咬了下脣,笑說:“這樣的話,我還正有一事相求。”
“哦?”禹貢脣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我還以爲你會說不用。”
“嗨,嗨,那個……”
“好了,你說吧。”
褚非煙回頭指指程淺:“看到那女孩沒有?最南邊瘦瘦的那個,她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她家境不好,很需要一份兼職,能叫她去MG工作嗎?”
禹貢笑了,一副小丫頭心思倒挺玲瓏的神情:“人情和工作是兩回事。原則上說,MG用人要看能力。”
“我知道啊。你看,你對我還算滿意對吧?你說過的,別說你那是哄我。她呢,可比我優秀。知識底子好,文字功底也好,人也很聰明,肯用心。你可以先叫她去面試,面試通過了再試用,行不行?說不定她會讓你驚喜呢。”
褚非煙沒怎麼求過人,也不知道求人的話該怎麼說,一邊說着,只是滿懷期待地望着禹貢。禹貢的目光只虛虛望着前方,漫不經心地淡笑:“嗬,我可沒那麼容易驚喜。但她的品味似乎不怎麼樣吧?”
褚非煙一聽之下有些尷尬,她不用回頭去看,腦中也能立刻想到程淺那一身的裝扮,那不大搭配的中袖襯衫和軍綠色休閒褲,而且那廉價休閒褲的顏色還不怎麼正,她有些僵硬地說:“嗨,嗨,是呀。你要是像她一樣窮,你也不會有多好的品味。”
不管禹貢承不承認,褚非煙覺得自己說的可是實話。
禹貢沒接着她的話說,卻莫名其妙地問:“你呢?你家境如何?”
“嗯?”褚非煙意外,怔了一瞬才說:“還好吧。至少豐衣足食,不愁生存。”
禹貢道:“下週一吧。你叫她去面試。我會盡量給她安排。”
事有轉機,褚非煙自然高興,遂真誠地跟禹貢道謝。禹貢只是搖頭:“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褚非煙笑笑,正要轉身離開
,禹貢卻又叫住她:“非煙。”
“嗯?主編還有什麼事?”褚非煙心情好,說話語調都輕快了許多。他也並未意識到,主編是叫她非煙,而不是禇非煙。
禹貢眉毛揚了揚說:“目的達到,這就走了?”
“嗯?呃,主編也忙嘛,《HOME》要上市,我可等着看呢。”
禹貢搖頭嘆道:“你究竟算是比較聰明的?還是比較傻的呢?”
褚非煙雖覺得這話沒頭沒腦,但禹貢的邏輯她不懂,她多少也有些習慣了。於是也只是笑了笑。禹貢卻微微皺了皺眉,又有些不忍似的,淡淡說:“你那小男朋友,跟袁沐真沒法比,各方面。”
褚非煙的臉色一下冷了下來。但想一想,自己心裡也有些悲涼,於是澀着嗓子乾笑:“我的私事,主編就不要再打趣了。”
禹貢笑笑,矮身進了車子,順手帶上了車門。
褚非煙怔忡片刻,自己亦在心裡苦笑。轉過身,卻立刻明白過來,禹貢冷不丁的一句話,竟是因何而起。
林嘉聲和江伊涵正並肩走向商場門口。江伊涵牽着林嘉聲的手,林嘉聲的另一隻手則舉着把水粉色的太陽傘,小心地幫她遮擋了頭頂的日頭。
褚非煙的腦袋轟的一下,瞬間覺得,頭上的太陽真大,烤得人難受。
等褚非煙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看到程淺已擋在了林嘉聲面前,而被她晾在促銷臺前的兩個顧客,也扭頭看着程淺的方向。
這一刻的廣場有些空曠,視線無礙。盛夏日頭下,程淺的身上隱隱透出有些冷的氣息,與僵硬的林嘉聲對峙而立。那畫面委實不怎麼和諧。
這樣情形,倒叫褚非煙不能不去面對。不過從本心而言,經過這幾日,她亦委實不願再繼續猜測林嘉聲的心思,不管怎樣,她想要一個明白。於是褚非煙穩了穩心緒,向着對峙的三人走去。
走近了,正聽到程淺用帶了嘲諷的語氣向着林嘉聲說:“我正有些好奇,叫你連飯也顧不上吃的,竟是何等樣要事。可巧就碰到你了。”
江伊涵身體顫了一下,望向程淺的目光帶了明顯的不快。
林嘉聲自然不甚明白。
褚非煙走過去拉程淺。程淺本不欲理她。她輕聲說:“我騙你的。”
程淺這才轉向褚非煙,眼中滿是不解神色。
褚非煙點點頭小聲說:“我今天沒見過他,這幾天都沒見過他。中午吃飯的事,是騙你的。”接着轉向林嘉聲,只見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不知怎地,她心裡有種悽然,可她還是勉力淡笑着說:“對不起,程淺弄錯了。”
程淺怔了一瞬,突然義憤地說:“我弄錯了什麼?這算怎麼回事?”擡頭看向林嘉聲說:“林嘉聲,你告訴我,這叫怎麼回事?”
林嘉聲木然站着,眼中現出絲絲痛楚,卻只是抿着脣不說話。
江伊涵又顫了一顫,那握着林嘉聲的手,便不自覺地加了一分力道。她的身體裹在略顯寬大的淡藍色裙子裡,愈顯得玲瓏嬌弱,惹人憐愛。她仰頭望向林嘉聲,很快又將目光移向褚非煙,眼神裡含着一絲痛苦,一絲幽怨,一絲堅定:“非煙,對不起。”
她又一次對褚非煙說對不起,這對於江伊涵來說,已經算是難得。
褚非煙只覺得胸口像塞了一團棉花,悶得難受。她的心,也在無聲地鈍鈍地痛着。她一直以爲自己愛林嘉聲不夠多,覺得抱歉,她幾天前還在日記裡寫,以後要努力多愛他一些,不要讓他太委屈。可現在她的痛,竟也這樣清晰。
林嘉聲始終木然站着,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程淺的義憤慢慢褪去,只餘了失望,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林嘉聲,我竟是看錯了你。”
林嘉聲的身體終於顫了一顫,眼中的光華一閃,瞬間又黯淡下去,只低低說了句:“對不起。”
這對不起是對褚非煙說?還是對程淺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可以選擇,他永遠不想對褚非煙說對不起,可是很多時候,人真的擁有選擇的權力麼?
江伊涵的眼中蓄了淚意,她望向程淺的眼神閃過一絲陰寒,但那陰寒只是一瞬,她的聲音幽怨:“程淺,我幾時得罪過你?你這樣看不得我幸福?難道林嘉聲不要我,便能輪得到你麼?”
程淺的臉色刷地蒼白。
褚非煙心裡一顫,禁不住握住了程淺的手。程淺素性冷淡,其
實骨子裡那一份清高,比誰都要多。褚非煙想起林赫說的,“程淺對你畢竟不同”,心裡既感激,又難過。恍惚裡只聽林嘉聲低聲喝止:“伊涵,夠了。”
伊涵的略顯蒼白的臉上綻開了莫測的笑意。
程淺卻只是冷了神色,聲音亦如數九寒風般冰冷:“這樣心性不定的人,我高攀不上,也不稀罕。”說完了,甩開褚非煙的手,轉身而去。
事已至此,褚非煙也橫了心,上前一步,對着林嘉聲,慢慢地清晰地說:“嘉聲,能給我一個解釋嗎?我只想要一個解釋。我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爲何。”
林嘉聲望着她,緊抿的脣微微顫抖,仍然是說不出話來。
褚非煙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原因,叫他這樣難以說出口。她在等待中,心裡的緊張一點點麻木,失望卻一點點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場面有些尷尬。褚非煙不知道自己應該轉身離開,還是繼續固執地等下去。實際上,她很少會有咄咄逼人的時候。
褚非煙在隱隱的尷尬裡又隱隱地感到了一份不自在,彷彿有雙眼睛在看着她。她知道,好奇,喜歡圍觀,永遠是人類的天性。可那目光落在她身上,雖是豔陽高照之下,卻叫她感覺到絲絲寒意。這樣的目光,竟是緣何而起?
她不過是隨着感覺轉移了一下視線,神色卻倏然僵住。
遠遠的,那一抹身影永遠那樣孤高絕俗,柔軟漆黑的發,略顯蒼白的膚色,兩彎整齊的眉毛,深邃如黑曜石般的眼眸,高挺精緻的鼻樑,緊抿的薄脣,冷清的神色,一切都像不屬於這個塵世。
他的右臂安靜地垂着,遺世獨立。
他就那樣冷冷地遠望着她。
也不知已經望了多久。
褚非煙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真是好,人都湊齊了,嗯,還差一個楚紫凝。楚紫凝會不會在下一秒鐘出現?若在故事中,這該是多精彩的情節。
再糟糕再不堪的處境,也不過如此吧?
褚非煙心裡有種絕望。她想,袁沐要來看熱鬧,那便看吧,禹貢要笑話她,那便笑吧。生活時時在演戲,你看別人演,也演給別人看。心緒總算慢慢平復下來,或者說,是慢慢冷卻,冷得像一潭水,無波無浪。她緩緩睜開眼,整理出一個笑容,苦澀的笑容,她的聲音帶了絲絲疲憊,道:“算了,你不願說,我也不強求。以前我覺得我欠你一份情,現在我負我一份信任,我們扯平了。嘉聲,或許我們都錯了。”
“非煙……”林嘉聲一雙眼睛像蓄着一簇火苗,灼灼地望着她,啞聲叫她,嘴脣顫抖,想要說什麼。
江伊涵卻緊緊攥着他的手,攥得越發用力。她的臉上顯出不大健康的蒼白色。
林嘉聲眼中的神色終於慢慢黯淡下去,良久,用了很低的聲音說:“對,我們都錯了。入學時我幫伊涵拎行李,是爲了靠近你。軍訓時我爬樹,是爲了看到你。我跑去香山,是爲了在那裡見你。每一次,我從背後看着你、盼着你回頭給我一個笑容的時候,伊涵都在難過。可即便這樣,你的笑容又在哪裡?這對我不公平,對伊涵也不公平。我現在明白了,我錯了,我不能辜負不能錯過的人,是她。”此時的林嘉聲亦何嘗不是帶着一種絕望,總以爲要將話說到無可挽回的境地,才能讓自己掙扎的痛苦稍稍減輕,才能斷了自己不肯放棄的妄念。要不然,他還能怎樣?
而禇非煙,雖然早有心裡準備,聽林嘉聲一句句說出來,還是免不了心裡的啞然鈍痛,那痛蔓延至全身每一個神經。
這世間果然有一些事,原本便是虛妄。
褚非煙看着面前被陽光照得發白的一片青石地面,沒有淚意,只覺好笑。須臾她擡起頭,強撐起一抹瀟灑的笑意,雖艱難卻平靜地說:“好了,我想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轉向江伊涵,依舊笑着,說:“伊涵,有句話我還給你,既然在一起了,要幸福。”
江伊涵的眼中滿是怨恨:“褚非煙,我討厭你。你永遠都這麼虛僞。”
江伊涵不會相信,這一句祝福,褚非煙其實是真心在說。不過褚非煙也不在乎,她們本就是不同的人。
林嘉聲垂着目光,反握住江伊涵的手說:“走吧。”急切轉身間,拉得江伊涵幾乎踉蹌了一下,傘也跟着傾在一邊,使得江伊涵的半個身子都曝在了陽光下。可很快,他們走進冷氣充足的商場裡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