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液管裡藥液依舊不緊不慢地滴着,袁沐薄脣緊抿,眼睛闔着,長而柔軟的上下睫毛交疊,密密如羽一般,偶爾顫動一下,偶或又輕鎖眉心,卻又那樣安靜,像個孩子似的。
每隔一會兒就有護士過來看。每次護士來了,看完輸液瓶再往袁沐臉上多看兩眼。可是又一個小時過去了,袁沐只是不醒。
褚非煙託着臉孔坐在牀前,想起過去種種。心事在心底藏得很苦很苦,因爲這一刻內心的柔軟,便忍不住要向他傾訴。
“袁沐,我是不是該讓你知道,從第一眼,我便已將你放進心裡。你很霸道,進去後就霸佔了大片空間,而且就再也不出來。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可是又喜歡得無所適從,無能爲力。我知道你有紫凝,我心裡很痛苦,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嘉聲又真的很好,所以我纔會選擇答應他,和他在一起。因爲他說,自從六年前我們一起從失火的大樓裡逃出來,他就從沒忘了我,他說他不能沒有我。我想他是真的喜歡我,不然不會因爲我而那麼難過。而我,也喜歡他。但喜歡和喜歡不一樣。你是一眼萬年,刻在心裡,刻在骨子裡,單是想一想就開心,單是想一想就會痛。他是很溫暖,想起來會覺得很踏實,更像是親人。但嘉聲卻又不要我了。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不過我已想清楚,我聽你的,回去再找跟他談談。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想我還是無法恨嘉聲,也無法真的忘記你。袁沐,你若知道了我這樣喜歡着你,你會開心嗎?還是,你會覺得很困擾,再不肯理我。”
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彷彿只有自己才能聽見。她恍然也錯覺自己就這樣看着他,就能地老天荒。就像衛時勵每天坐在校園裡,看天光山影,看日升日落。
袁沐的手機又有電話打進來,是楚紫凝。褚非煙看着那三個字在屏幕上一閃一閃,她知道自己不方便接。於是便由着那鈴聲一遍遍響。是很好聽的一首英文歌。她聽着略略糾結。總有種錯覺袁沐是在睡覺,所以本能地想要關掉鈴聲,怕吵醒他。可清明的意念又提醒自己他是在昏迷,所以又希望這旋律能將他喚醒。他一定很喜歡這首歌。
其實這幾天,袁沐也沒少接電話,只是每次袁沐接電話,她都會主動避開,袁沐自然也不會主動解釋什麼。有時候電話響,袁沐也會直接按掉。在她,若不去多想,似乎這一程就只是他們兩個人。可她知道,其實並不是這樣。袁沐的生活,她觸及到的只是極小的一部分罷了。
電話鍥而不捨地響了好幾遍,楚紫凝開始改用發短信,連着就是好幾條。褚非煙怕有什麼急事,潛意識裡,或許也有些好奇,終於還是點開了一條短信。楚紫凝說:“到底怎麼回事,你不會出什麼事了吧?真是急死我了。”唯一表達出的信息就是,她在找他。褚非煙接着又點開前一條:“袁沐,你到底在哪裡?竟然不接電話!要急死人嗎?”問號後面還跟着好幾個感嘆號。
幾乎能想見大小姐脾氣發作,一張氣極的俏臉。
想來也沒什麼急事。褚非煙沒有再看第三條。
心像沉在清涼的水裡,幾分清明幾分纏繞。
褚非煙想,自己和楚紫凝的區別,就是袁沐爲自己做什麼,自己口上雖不說,卻不能不受寵若驚感激在懷。而楚紫凝卻不需要,楚紫凝儘可以在他面前耍脾氣使性子,質問他:“爲什麼不接電話?”
禹貢說,楚紫凝自小被寵壞了,她和袁沐並不合適。
楚紫凝說,她所有艱難的時刻,都是袁沐陪她度過,沒有人像袁沐那樣對她好。
衛時勵說,他父親是受了楚氏的教唆,才偷了袁氏的設計圖,楚氏和袁氏鬥,他父親做了犧牲品。這個楚氏,該是楚紫凝家吧?
這樣說起來,袁沐和楚紫凝纔是真的門當戶對。只可惜,這兩個家族似乎有些敵對。
那禹貢呢?他和楚紫凝是親戚,似乎又是真心欣賞袁沐。他的立場究竟是怎樣的?袁沐雖然對他冷淡,似乎也並未表現出對他的厭惡。袁沐心裡是有數的吧?
禹貢還說袁沐和楚紫凝不合適。除了家族的因素,他們之間還有怎樣的
阻礙?或許單是這一層,也足夠他們辛苦了。畢竟這種大家族的複雜,不是褚非煙所能夠感同身受的。
那麼袁沐,他是不是累了,所以昨晚纔會說那樣的話?
“非煙,我來愛你可好?”
而昨晚,自己是不是潛意識裡也有種奢望,奢望他其實也有一點點愛上了自己?
只是那感覺如此飄渺,比煙雲還輕,比光影還淺,她伸開手,什麼也抓不住。
不管怎樣,也許真的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造化。她知道自己該灑脫一些。否則,怕是對不起袁沐帶她走這一趟。他身上帶着幾處傷,卻硬是瞞着她,帶她看竹林,看山水,看落日,看朝陽,看孩子的笑臉和夢想,看這裡一方水土一方人情。他想要她心胸開闊看淡悲歡。如果她可以做得還好一些,那就是,不能辜負他的苦心。
況且,天高地闊,山長水遠,有這麼多人守着一方貧瘠,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望一片天,耘一畝田,年復一年,亦是一生。她又有什麼道理陷在這種情念裡,不肯出來?
衛時勵回來時帶了一些水果,兩份盒飯。此外還有幾本書,是買給學校裡的孩子們的。
把水果和書丟在一邊,衛時勵打開一份盒飯,放在褚非煙面前。
褚非煙搖搖頭,沒胃口。
衛時勵拿起筷子遞過去:“我要回去上下午的課,他還沒醒,你吃了飯,我才能放心離開。”
在這個盛行宮保雞丁麻辣燙的地方,衛時勵買的盒飯卻排開四格,除了米飯,分別裝了荷塘小炒、鮮炒口蘑和鹽焗蝦球。
褚非煙掰開筷子,夾起一片蓮藕送進口中,隱隱地心裡有些感動。
衛時勵走到牀邊,再次用手試了試袁沐額頭的溫度,看他呼吸平穩,心又往回放了些。
褚非煙擡頭說:“你也快吃吧,吃完了快些回去,不要遲到了。”
“我吃過了。”
“那這份……”
“袁沐的,我以爲他已經醒了。不過也許馬上就會醒。”
褚非煙放下筷子:“時勵哥哥。”
衛時勵轉身,對褚非煙笑笑:“我真的吃過了,飯店等菜的時候,我吃了漢堡。”
褚非煙皺眉,這叫什麼精神?
衛時勵拍拍她的肩膀:“快吃吧。我上完課再過來看他。”
褚非煙知道這一來一去路途難行,就說:“等他醒了,我給你打電話,若沒有大礙,就不要過來了。反正這裡有我。”
衛時勵點點頭,拎了那個裝了書的塑料袋離開。袁沐的藥都已輸完,針頭也拔過了,倒不必一刻不離地守着。褚非煙說:“我送送你。”
不過也只是送到樓梯口,就被衛時勵勸了回來。
褚非煙在袁沐牀前趴了一會兒,有些睏意,可是根本不可能睡着。站起身又擡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手依然會有些抖。對溫度的感知也有些遲鈍。於是她回身拿起桌上的溫度計,想再給袁沐量一次體溫。
之前都是護士在量。扯開袁沐的衣領將溫度計塞進他腋下這樣的事情,對於褚非煙來說尺度略有些大。她俯身過去,微微的緊張下輕咬着下脣,眼風掃過袁沐的臉孔,卻見他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睛。
衛時勵離開後四十分鐘,袁沐終是醒來了。
褚非煙拿着溫度計的手就滯在了半空。
“非煙。”
只這一聲低喚,褚非煙幾乎又要落淚。
袁沐並沒有像很多電視劇裡那樣問,“我這是在哪裡”,全身痠痛無力,這種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經歷,他絲毫也不陌生。
“我去叫醫生。”褚非煙的聲音有些顫抖。
“非煙。”袁沐卻叫住她,撐着便要坐起來。
褚非煙忙幫他將枕頭豎起來,好讓他靠在上面,能夠舒服一些。想起他腰間的傷,又說:“慢點兒,小心扯到傷口。”
袁沐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她的眼圈已有些紅了:“有傷爲什麼還瞞着,知不知道發炎了會很危險?”
袁沐看着她,溫暖地笑了:“無妨
,哪兒有那麼容易發炎?”
就是這樣的笑容纔要命,還有這樣的聲音,溫暖的,輕緩的,帶着點兒虛弱。褚非煙沒忍住,一顆淚珠便滾落下來。
袁沐怔了一怔,擡手,修長的手指輕輕地幫她拭去了那滴淚,很輕的聲音說:“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爲我擔心。對不起,答應今天回去,看來是不能夠了。
褚非煙只覺他的指尖拂過自己面頰,心裡禁不住顫抖,也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只是輕輕搖頭,抑制着不讓更多的淚水流出來。“沒有,這幾天我很開心,心情好了很多。”她這樣說,其實也不算說謊。
袁沐的手收回,眼睛卻依舊望着她,眸中是淡淡的溫柔,彷彿碧水盪漾,輕撫過柔軟的水草。
袁沐堅持說不用叫醫生。可護士已經推門進來了。看袁沐已經醒來,亦是十分高興,說:“你總算是醒來了。你若再不醒,你女朋友要擔心壞了。”
褚非煙聞言心下一顫,看向袁沐,又迅速別開視線。袁沐亦未說什麼,只是對護士笑了笑。
護士就有些恍惚,這世上怎麼會有人長這麼好看,笑起來的樣子尤其要命。
“我去叫醫生過來。”護士說着轉身離開。
不到三分鐘,醫生就過來了,給袁沐檢查過身體後說:“先臥牀休息吧。空調就這個溫度,不要再調低。也不要出去吹風。等晚上給你換藥,明天接着輸液。”
褚非煙在水杯里加了熱水,混着原有的小半杯涼開水水,手感溫度正好,她回身端給袁沐。
袁沐喝了幾口,將水杯遞還給褚非煙。她接過放在了桌上,又問:“要吃些東西嗎?”低頭看看桌上的那份盒飯,怕是已經冷了。想起那個叫九珠的女孩說過的話,袁沐不吃冷掉的飯菜,而且要求食材也必須新鮮。是夠講究的。不過這一路上,在衛時勵那裡吃飯,在孤兒院吃飯,也沒見他多麼挑剔。
袁沐卻問:“是不是給我輸葡萄糖了?”
這種話題跳躍的感覺。褚非煙點點頭:“嗯,輸了一瓶。”
“所以,一點都不餓,我現在不想吃。”
褚非煙汗顏,原來,也不算是跳躍。“要不,吃水果?”她指指桌角裝着水果的袋子。
“衛時勵來過了?”袁沐再次跳躍話題。
褚非煙一怔,看向袁沐。她還什麼都沒說,他怎麼會知道?難道他昏迷的時候還有意識?那她說的那些話,他是不是也聽見了?立刻有些手心出汗。雖然,當時自己也有幾分希望他能聽見。
好在袁沐接着又說:“這家餐館,你大概找不到。”
褚非煙歪頭看看餐盒上的商標,誠然。心下鬆了一口氣,又有些微微的失落。
“還有裝水果的袋子,只有他纔會每次都系死結。”
褚非煙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還說從小到大關係都比較疏遠呢,卻能對一個人的細節都這麼熟悉。她說:“他來送我們的,但是你病了。所以他剛剛又回去上下午的課了。說等上完課再來看你。來回要走那麼遠的山路呢,還要搭一段車,不感動嗎?”
袁沐扯扯脣角:“多事。”不以爲然的表情。
褚非煙無語,可還能再口是心非一點兒?
衛時勵的死結的確打得結實。褚非煙解了好一會兒才解開。
有好幾種水果,蘋果、香蕉、柑橘,還有一個火龍果。褚非煙轉頭問袁沐:“想吃什麼?蘋果好嗎?”
“好。”袁沐一點兒都不難伺候。
褚非煙挑了個長得最好看的蘋果,紅彤彤的,又圓又光潔。她對水果也很以貌而取。拿到水龍頭下洗立刻洗,然後發現一個問題,沒水果刀。
“直接啃行嗎?”褚非煙問袁沐。
“呃,行。”袁沐好說話的態度,叫褚非煙覺得自己以前或許真的對他有所誤解。
她扯了張紙巾鋪在桌上,把蘋果放在紙巾上,想了想,轉身就要出去。
袁沐問:“你去哪裡?”
“去找醫生,要把手術刀。”
袁沐語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