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當然並不知道江伊涵會恨她,她只是感覺到,這一次的傳言,跟從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到後來,就連林赫也忍不住來問褚非煙:“他們真的在一起了嗎?”褚非煙搖搖頭,說不知道。
所謂的三人成虎,曾參殺人,大抵就是這樣的效果。
唯有程淺還近乎固執地說:“我敢保證,江伊涵至少拍了比我們看到的多一半的照片,那些能看出林嘉聲情緒不對的,都被她藏起來或者毀掉了。”
在那樣的情況下,程淺的堅持讓褚非煙覺得感動。當幾十上百的人都說老虎來吃人了的時候,有一個人會堅持說並沒有什麼老虎。這種堅持本身就令人感動。
可褚非煙還是笑着說:“你是閒雲野鶴,幾時也變八卦了?”
程淺說:“八卦是女人的天性。”
“並不是你的天性。”
“你錯了,我不八卦時是因爲我不感興趣。實際上我會在我感興趣的事情上非常八卦。”
“你爲什麼對這件事感興趣?”
“……”
沒有回答。褚非煙扭頭去看,藉着路燈的光,只見程淺略顯蒼白的面孔上一抹笑意,似有若無。褚非煙亦不知其意。
其實褚非煙並非沒有自己的判斷。程淺能看出來的,她也一樣能看出來。即便僅就她看到的那些照片而言,她也在其中的某幾個畫面中,看出了林嘉聲的敷衍。
或許,這算是她對林嘉聲的瞭解。
但他們畢竟是一起去了香格里拉,一起玩了好幾天。禇非煙只是有些摸不着頭腦,爲什麼林嘉聲走前還要邀請自己,萬一她當時答應了他,也去了,這算怎麼回事?
有些事情既然想不明白,就只好不去想。褚非煙轉而問程淺:“你爲何不喜歡江伊涵?”
“我有嗎?”
“有沒有你自己知道。”
過了好半天,程淺說:“其實很簡單,因爲她出身沒你好,但她遠比你看不起人。她的境遇比我好,但她的怨念卻遠比我多。因爲怨念,她活得偏執、虛僞、急功近利,她對這個世界的真誠和善意都太少。”
程淺平素把心思隱藏得很深,可她一旦說出話來,也會這樣犀利。這是程淺,一個叫人捉摸不透的女孩,一個叫人恨又叫人愛的女孩。
程淺說:“我知道你跟她的關係一向還不錯,但那都是表面的。你們相互並不認同。她沒有真心待你,你也沒多少真心待她。呃,也許這樣說有點冤枉你,最初你是真的。但你也不傻,你很快也給自己穿了鎧甲帶了面具。所以,這是鏡子原理,跟是否善良沒關係。”
褚非煙聽得渾身不舒服,皺眉道:“噯,程淺,難道我和江伊涵的事,你倒比我們更清楚?”
程淺呵呵笑。
褚非煙沮喪地說:“好吧。我承認你說得有些對。”
程淺依舊呵呵笑。褚非煙嘆一聲,說:“其實你並不清楚她的身世。你雖然家貧,但是父母都很愛你,你的家庭是圓滿的。而江伊涵是曾被拋棄的。”
褚非煙以爲程淺會受震動,至少,她應該有一點點驚訝。但程淺依舊淡淡的,說:“我知道。”
褚非煙倒沒話說了,她原以爲江伊涵只是跟她說起過。江伊涵說過,她不想她的經歷被別人知道,所有灰暗的過往,都是不應該被別人看到的。這些話,褚非煙一直記得。
程淺踢起地上的一個石子,那石子便骨碌碌地向前滾去。程淺的聲音很平靜:“世間有各種幸福,也有各種苦難。一個人不能太貪心,只想要幸福,不想要苦難。造化沒給我們這樣的權利。”
幸福,苦難,這話聽起來是這樣滄桑,尤其是從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口中說出。
而褚非煙,似乎並未想過這樣的問題。或許是因爲她的生命中,並不曾有過真正的苦難。
但褚非煙突然也有些心酸,她望着地上再次被程淺踢開的石子說:“程淺,你的過去是怎樣的?”
程淺笑:“很簡單,吃飯睡覺唸書,農忙時節幫着家裡乾乾農活做做飯,閒的時候偶爾也看看落日星空發發呆,總之,平淡得像涼白開。”
“那什麼是苦難?”
“苦難?”程淺仰頭看了看天,那天幕裡並
無一顆星子,她看了片刻又低下頭去:“我也說不好。我的成長只是伴隨着各種艱難,那些被我們習慣了的艱難。我也見慣了很多不幸,那些讓我們麻木了的不幸。從小到大,我周圍的同齡人,有死掉的,有殘了的,有變成傻子的,有神經錯亂的。而每個人的不幸,都發生得那麼簡單,死掉可能只是因爲掉進冰窟窿裡而沒被及時撈上來,變成傻子可能只是因爲吃了不潔的食物又被醫院用錯藥,神經錯亂可能只是因爲被欺負得厲害想要爭口氣並因此而心理負擔太重。可這些事全都真實得不能再真實。在貧窮的地方,人命微賤。剩下的,都相繼退學,回家務農,出去打工,結婚生子。在落後的地方,夢想是個笑話。我有時候想,生活其實不美好,可我活着是爲了什麼?”
褚非煙深深吸了一口氣。程淺說的事,在她聽來都像是小說家編出來的故事,可在程淺的眼裡,不過尋常。她彷彿有點能夠理解,爲什麼程淺是這樣的性子,爲什麼程淺不能像林赫那樣開朗陽光。“活着,也許是爲了在苦難中尋找快樂,在不美好的生活裡尋找美好。”褚非煙說。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直到回到宿舍樓,她們照舊從走梯走上去,樓道里光線有些暗,但不比校園路上的路燈更暗。程淺的臉上錯落地覆了陰影,她微低着頭看着腳下的樓梯,彷彿是很隨意地說:“你覺得我是怎麼知道的江伊涵的身世?”
“她告訴你的?”褚非煙還真沒多想。
程淺搖搖頭說:“是林嘉聲有一次跟我提起。他其實也不是要跟我說,他只是有一次心情不好,跟我說別的事,說着說着就帶出來了。”
褚非煙想想,倒也是,江伊涵或許不想跟任何人說起,但她的確有可能跟林嘉聲說起。而林嘉聲也的確有可能跟程淺提起,因爲所有人都知道程淺嘴巴最嚴,不怕她到別處說。
“非煙,”程淺又說,“江伊涵沒她自己說的那麼不幸,林嘉聲也沒義務去彌補她人生的缺憾。你覺得我這麼想,是不是太無情?”
“沒有。”褚非煙說。
“坊間的傳言是江伊涵的戰果。我想,現在的林嘉聲未必好過。沒有人喜歡別人強加的東西,何況他是林嘉聲。”
褚非煙的心一顫。程淺能想到這些,她卻沒想到。
也不是沒想到,而是她潛意識裡在逃避。
褚非煙似乎想問什麼,可是張了張口,又想不起要問什麼。
直到回到寢室,褚非煙纔想起來,她想問程淺的是:“那林嘉聲打算怎麼辦?”
可是這問題,程淺怎麼會知道。褚非煙自己倒在心裡苦笑了。
在深夜輾轉的時刻,褚非煙不免想起一些往事,林嘉聲嬉皮笑臉的樣子,認真的樣子,開心微笑的樣子,假裝難過的樣子,安靜的樣子,失神的樣子……那些瑣碎的片段,都像電影的畫面一樣在禇非煙的腦海裡無序播放。然後她又在那些畫面裡漸漸意識模糊,沉沉睡去。
褚非煙向星諾提出了辭職。週六,她和程淺最後一天一起工作,下班後兩人一起去吃了晚飯。其實沒什麼胃口。不管是誰,在餐廳裡被各種食物的味道薰了一天之後,都不會有什麼好胃口。不過總是一個表示,宣告一段經歷的結束。
褚非煙心裡是感到輕鬆的,畢竟這份兼職還是佔用了她不少時間。但程淺還要繼續,即便她不在這裡繼續,也還是要找其他的工作。褚非煙不知道程淺的心情是怎樣的。
吃飯的時候褚非煙接到孫藝璇的電話,略感意外。
孫藝璇是校報的副主編。褚非煙在三月份退出校報新聞部之前,算是孫藝璇的部下,但當時因爲主編文思佳爲人十分強勢,孫藝璇在報社裡其實並沒有太強的存在感。每次褚非煙的任務也都是文思佳指派,褚非煙只記得有幾次自己受了委屈時,孫藝璇曾私下安慰她。
孫藝璇問褚非煙願不願意做兼職。褚非煙一聽就笑了。孫藝璇這電話打得也太會揀時候。
原來孫藝璇一直在MG兼職,做得還不錯。這些年MG幾乎不曾直接招聘應屆畢業生,但他們一直有聘用在校大學生作兼職實習生的傳統,這種公開的兼職招聘每年會有一兩次。招聘程序一樣很嚴格,幾輪面試後能留下來的很少,即便是能留下實習的,畢業後能被MG正式聘用
的機率也不算大。
最近MG就在進行這樣的招聘,昨天剛面試了一輪,都不甚滿意。加上孫藝璇因爲男朋友要出國,她也打算一起出國,爲了準備出國考試,她正有辭掉兼職的打算,另有一個女生也因爲相似的原因剛剛離職。所以MG這次的招聘其實還比較急切。
本來這些招聘的事孫藝璇並沒權力知情,但因爲她和主編助理關係還算不錯,昨天面試結束後也到了下班時間,孫藝璇因爲加班晚走了一會兒,在咖啡間遇到助理,助理有些苦惱的樣子,她也是突然想起褚非煙,便向助理提了幾句,講了一些褚非煙在校報時的表現。沒想到助理轉頭將情況轉述給了主編,主編要求看一看褚非煙寫過的稿子,孫藝璇便將褚非煙在校報的採訪稿新聞稿通訊稿都整理出來拿給主編看,主編看了之後覺得很不錯,這才讓孫藝璇同褚非煙聯絡,希望褚非煙能來參加下一輪面試。
MG的全稱是MAGIC,一個很有張力的詞,詮釋着魔力、魅力、神妙。
褚非煙知道MG在時尚文化界的地位,按理說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並且關係並不算親厚的孫藝璇肯主動推薦她,她無論如何都應該承情。
但這事委實有些突然,而且褚非煙畢竟剛辭掉一份兼職,連口氣都還沒來得及喘一喘。她遲疑了片刻,還是對孫藝璇說,暫時不太想做兼職。
孫藝璇並沒有立刻接受這個結果,她讓褚非煙再想想,如果改變主意就及時聯繫她。她最後說,貢禹主編很欣賞褚非煙的文筆和對文化的感覺,尤其是那篇採訪費川教授的稿子,他覺得非常好。
褚非煙頗爲意外,那篇稿子其實最後並沒有刊出。當時那一期校報正在排版,學校卻接到三峽地區的狀告,對方不軟不硬地說費川在三峽妨礙政府工作,擅自發表不實言論,請學校加以約束。校方自然馬上找費川談話,但是據說費川的態度並不是十分配合。而緊接着,費川受到了校方的處分,教授職稱被削奪。就這樣,這個華橫溢的詩人、作家、中文系最年輕的教授,重新做回了講師。在褚非煙無限唏噓的時候,文思佳果斷而不容商量地下令撤掉了採訪稿,讓報社的同學連夜加班,排了另一篇稿子。
後來褚非煙再見到費川的時候,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但是那種神情卻帶了一種執拗和堅決。褚非煙在心驚之下,通過各種方式瞭解到一些情況,似乎是費川深入三峽地區實地調查,之後披露了一些不爲人知的內情,才被當地政府告到學校。學校並不想開除費川,但迫於壓力,也不得不削去了費川的教授職稱。
下一期校報選稿的時候,褚非煙找到文思佳,她希望校報還是能刊出那篇採訪稿。褚非煙說,費川在三峽做的事,只是出於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或許不合時宜,但沒有錯。官方用權力來壓制言論自由本就不該,弄得校方撤費川的教授職稱就更叫人灰心。而校報是學生的報紙,在這種時候,在明知費川是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情況下,校報不應該隨風轉舵,也給費川不公正的待遇。並且校報的效率本就不是很高,採訪是兩週前進行的,當時並未涉及三峽調查的事,採訪的人不知道,被採訪的人也沒提,所以刊出這份稿子,其實也不算明着跟誰叫板,就是表明我們依舊尊敬費川的立場而已,這尊敬是對一個有思想的知識分子的尊敬,不管他是教授還是講師。
當然文思佳沒有同意,她說不要天真,校報不只是學生的,更是學校的,你瞭解到的真相未必是真相,犯不着犯這種錯誤。
結果褚非煙並不是沒有想到,可她還是很灰心。
文人沒能力和官方對抗,褚非煙作爲一名普通學生,更沒有力量爲文人聲援。話語權總是掌握在權力者手中。
褚非煙只是沒想到,孫藝璇一直留着這篇稿子。她只記得她在校報辦公室跟文思佳爭論時,孫藝璇在旁邊並沒有說話。但是最後的時候,孫藝璇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是嘲笑也不是冷淡,卻也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情緒。一週後褚非煙退出報社,孫藝璇又用那種眼神目送褚非煙離開。褚非煙不知道那眼神是什麼意思,她也懶得去想。
原來孫藝璇卻是支持自己的。
時隔多日,褚非煙突然覺得感動,在學校有些嘈雜的全日餐廳裡,她差點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