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褚非煙身後,車窗搖下,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非煙。”
褚非煙倏然回頭,看到禹貢探過來的臉。她有些意外:“主編?”
禹貢說:“袁沐撞車了。”
褚非煙的身子一顫,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唯剩一個聲音在耳中迴響:“我不信任哥哥的車技,我不想撞車撞死。”那是她的聲音,在那個下雨的晚上。
車門打開,褚非煙什麼都忘了,幾步奔過去,一下就跳上了車子。禹貢提醒她說:“關車門。”她又回身去關車門,然後又系安全帶,她的手在顫抖。
禹貢的車子開得很快,也很穩。褚非煙好半天才勉強穩住心神,顫抖着聲音問禹貢:“他怎麼樣了?”
禹貢沒說話。車裡沒有開燈,他的臉隱在夜色裡,看不出什麼表情。
褚非煙的心一點點下沉,她轉頭看着車窗外,窗外的景色在她眼中一片蒼白,像是秋日清晨的濃霧,空茫一片,她的淚水簌簌滾落,她努力抑制着,卻還是發出了幾聲低低的壓抑的抽泣聲。
禹貢的眼風瞧見她的肩膀微微顫抖,不禁眉頭微鎖,他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沒有回頭,只接過了紙巾。他說:“沒事,別擔心。”
她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淚水還是不停地流下來。她想起袁沐略顯蒼白色的臉,他清冷孤寂的身影,甚至是那個夢,夢裡袁沐被撞飛起來的樣子……
也不知走了多久,車子突然停下。褚非煙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隨着慣性前衝,卻又被安全帶死死攔住。她的心更是一陣抽緊。穩住身子後她環顧四周,是個比較安靜的地段,未見醫院。車燈倏然打亮,她轉頭看向禹貢,如星子般的一雙美目,雖已不見淚痕,卻猶見哭過的痕跡
禹貢說:“喲,真哭了?”他本來想挖苦她,你不是跟他沒什麼關係麼?哭成這樣做什麼?然而張口,卻只吐出這樣略帶調笑的幾個字。他自知玩兒得有點兒過,心下畢竟有些不忍。
“他到底怎樣了?主編,你告訴我。”褚非煙問他,聲音已經平靜了一些,卻仍能聽得出壓抑的顫抖。
禹貢看着她,艱難地開口,猶豫着。
褚非煙的心又是一陣陣抽緊。
“他……”禹貢艱難地說:“沒事。”
褚非煙的心再次下沉。
禹貢接着說:“我,我剛說他撞車了,又沒說他,受傷。他沒受傷,只有車子,受傷了,車身掉了一塊漆,車燈,車燈也撞歪了一點兒。”
褚非煙聽着,眼睛漸漸睜大了。她第一次聽到禹貢說話不從容,甚至還有些支支吾吾。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覺得這場景像是一個亂夢,充滿了不真實感。
禹貢的臉卻很清晰,輪廓分明的,有着成熟男人的氣質。他清了清喉嚨,又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騙你,我就說他撞車了,沒想到你會想得嚴重。你想到什麼了?要這樣傷心?”
褚非煙的理智一點點回來,她依舊盯着禹貢,禹貢的臉上有了一絲愧色,那種出現在他臉上顯得不大協調的神色。她終於知道是自己會錯了意。她微低了頭,漸漸有種被人窺見內心的羞愧浮上心頭。可是,可是禹貢難道不是故意的嗎?他故意只說“撞車”了,他故意說得含糊,就是要叫她會錯意,叫她緊張,叫她上車。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要做什麼?利用她一次還不夠麼?還要來戲弄她。她哪裡惹他不高興了?
褚非煙再擡起頭時,眼中是冷然的神情。她第一次在禹貢面前露出這樣的眼神。她從前總是很尊敬他。不是因爲他是老闆,而是因爲她覺得,他是個值得尊敬的男人。可是現在,她很生氣。在並不親厚的人面前,她很少會生氣,但如果她生氣了,那就是真的生氣。
禹貢淡淡看着她,神情恢復了一貫的鎮定。褚非煙不意外。他好定力,心理素質夠好。她若還在哭,他也許會有愧意。但是她清醒了,他就只有更冷靜。她想下車,推了推車門,車門紋絲不動。她回頭去看禹貢,禹貢還是淡淡的。她說:“開門。”
禹貢說:“你要做什麼?回去?你回去要怎麼同他解釋,要不要我送你?要不要我幫你解釋。”
“禹貢!”她聲音顫抖:“禹主編,爲什麼?我不滿二十歲,你該有三十歲,你這樣戲耍我,有意思嗎?我究竟哪裡得罪了你?”因爲氣憤,她的淚水又涌出來。
“別這樣,我並非存心戲耍你。我錯了。”禹貢伸手欲幫她拭淚,被她不客氣地一把擋開。他怔了一怔,搖搖頭,嘆道:“我只是存了一點促狹的心思,想知道你對袁沐是什麼感情。”
“那你現在知道了嗎?滿足了嗎?”她望着他,眼中盈盈一點淚光,如清
晨花蕊間一點晨露。
禹貢心裡又浮出一縷愧意,覺得自己委實有些欺負小孩子,但他終究是禹貢,既然已欺負了,又不能半途而廢,於是不動聲色點頭道:“知道了,嗯,你其實還是在乎他。那我就不明白了,剛纔那小子是誰,我看不出他跟袁沐有什麼可比性。”
“在你看來,沒有人能跟袁沐比。我也不明白了,既然他那麼好,你去要他呀?”
褚非煙是氣暈了,纔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禹貢卻笑得淡然,道:“我倒是想,可是他不依,他喜歡女人。”
褚非煙愣住,定定望着禹貢。禹貢一臉泰然。褚非煙不知道,究竟禹貢是心理無比強大,連斷袖都斷得泰然,還是根本就是一句玩笑話,因爲壓根沒有斷袖這回事所以泰然。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她突然覺得都很好笑。她的怒氣也悄然散去。她也知道,她的憤怒在禹貢這裡根本沒有意義。她轉頭看着車窗外的城市,夜的沉靜和夜色中的萬家燈火,覺得有些疲倦。
禹貢也看着車窗外,面色平靜,像是在思索什麼。兩個人就這樣沉默着。褚非煙看看錶,已經來不及。就算禹貢開車送她回學校,再去火車站,怕也來不及了。想到這裡,她心裡反而安定下來。她隱隱地發現,她其實不是那麼想馬上回去。手機在書包裡,書包在林嘉聲手上,林嘉聲出來找不到她,也沒辦法聯繫到她,他一定會着急,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在着急地找她。思索間只覺茫然,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林嘉聲,她之前表示不愛他,他會那樣受傷,她現在努力去愛他,他還是會受傷。
只聽得“砰”的一聲,原來是禹貢下了車子,又撞上了車門。禇非煙隔着車窗望着他,他指間夾着一支菸,對她揚了揚手。
禇非煙兀自發了一會兒呆,回頭看時,發現禹貢依舊保持着那個姿勢,指間的煙還有大半截,顯是已換了一根。嫋嫋暈開的輕煙中,他的背影透出幾分清寂。她也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只是也不忍打攪他。於是將身子擰回來,換了個姿勢躺在靠背上。腦中糾葛纏繞的不知幾許思緒,攪得腦子隱隱發漲。於是強迫自己什麼都不再去想,乾脆閉目養神。
將將要盹着之際,恍然又驚醒過來。四周依舊如水般安靜,禇非煙豁然擰身向後望去,卻發現車後空空,不知何時已不見了禹貢的影子。她心下一驚,本能地去開車門,發現車門是鎖死的。探身去開另一側車門,亦是紋絲不動。慌亂下又欲去開後面的車門,手伸出去一半,又頹然縮了回來。
該死的禹貢!他鎖上了車門,她當然不可能打開任何一扇。
朝着車門踢了兩腳,又在心裡罵了好幾個變態神經病,禇非煙才安靜下來。打量四周,只盼他不會離開太久。
街邊一排梧桐樹,街角燈光柔和,樹木錯落間閃出一道身影,正是禹貢。禇非煙的心一下安定下來,恍然之下,禁不住靜靜打量着他。他手裡拎着兩瓶水,一路施施然走來,修長身姿,清俊面孔,西褲,襯衫,沒有系領帶,襯衫領口的鈕釦鬆鬆地開着兩粒,明明是夏季,夜色街燈下,卻叫人覺出幾分青松寒梅的氣度。
待到禹貢走近,眼睛不動聲色盯回禇非煙,她才慌亂斂了視線。
車門打開,禹貢說:“醒了?”
他一手扶着車門,一手拎着兩瓶水,手肘抵在車門框上,一派閒然。禇非煙瞪向他說:“你竟然把我鎖車裡!”眼神和語調裡都帶了幾分惱怒,
禹貢卻笑着:“怎麼?害怕了?”不等她迴應,又說:“我不過去了十分鐘,看你像是睡着了,所以沒叫你。”
“我根本沒睡着。”
禹貢依舊噙着一抹笑,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
她接過,仰頭喝起來,很渴,她一口氣喝掉半瓶,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她從小家教嚴,有外人在的時候,吃東西喝水幾乎從不出聲。可此時她不想理會那麼多,就那樣痛快地將水灌進喉嚨。
擰上瓶蓋,禇非煙看到禹貢已坐在駕駛座上,脣角依舊噙着一抹笑。她覺得彆扭,皺了皺眉頭。
禹貢說:“怎麼?還生氣。”
“沒有。”禇非煙聲音悶悶的。
“那皺眉做什麼?”
“燈太亮了,晃眼,不行嗎?”
禹貢擡手就把燈關了。
被街燈沖淡了的夜色重新籠罩下來。禇非煙沒說話,眼睛卻又漸漸適應着光線,一切不甚清晰的輪廓,顯得和諧而安靜
禹貢的聲音淡淡響起:“非煙,我想問你,你是不是也和很多人一樣,縱然知道他有常人難及的好,卻免不了還要說一句可惜?”
“什麼可惜?”褚非煙一句話問出,已明白過來。
禹貢也已說出
●тTk Λn●℃ O :“可惜少了一臂,可惜身有殘疾。”
褚非煙沉默半晌,只說了兩個字:“沒有。”語氣極其平淡。但這樣的平淡,也是毫無半分虛假的平淡。
禹貢點了點頭:“我只是問問,沒想勉強你什麼。”
“你是不是也心疼他,所以會這麼問?”
禹貢不置可否。她用了“也”字,他卻聽在心裡。
“主編。”淡薄夜色中,褚非煙看向禹貢,眼眸閃着碎鑽般的光芒。他知道,她的眼神一直很明亮,並有種打動人心的清澈。他點點頭,示意她說。
她說的是:“有人說你招我進公司是爲了袁沐。”
禹貢神色平靜,問:“誰說的?”
褚非煙淡笑:“你其實不屑於知道這些,何必還問?”誠然,她不喜歡李詩月,但她也不想說出來。她已離開,何必還告人一狀?
“嗯,”禹貢聲音平淡,“我的確懶得知道,那你信嗎?”
“信,也不是全信。”
禹貢笑笑,說:“你應該信。”
褚非煙無所謂地看着前方。
看來,她其實不是十分在意。禹貢脣角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淡然道:“我是生意人,有時會使用一些小手段,也不怕人知道。最初查到你,通過孫藝璇招你進來,確是因爲袁沐。但事實上,我看過你在校報寫的那幾篇文章時,就已經有幾分欣賞你。後來也證明,你比我預期的還要優秀些。我喜歡聰明的有學養的孩子,你缺的只是經驗。所以對於我對於MG而言,你的到來是因爲袁沐,但我後來挽留你,卻是因爲你自己。這麼說也許有些狡猾,在這裡,我向你道個歉。”
這算是對她的肯定,這個說法,褚非煙選擇接受。其實她接不接受,也沒有什麼意義。他耍手段耍得理直氣壯,道歉也道得一派泰然。她說:“我只是有些疑惑,照理說,你對袁沐的熟悉遠勝過我,你同他的交情也遠勝過我,爲什麼還要將我扯進來?”
“他拒絕我,你也看到了。”
誠然,她看到了。爲什麼?她卻不知道。袁沐的心思她讀不懂。袁沐和禹貢之間的遊戲,她更不懂。
禹貢聲音淡然:“坦白告訴你無妨,我看重他,可不代表他會有興趣理會我。”
褚非煙還是不甚懂。“難道……”她說了個難道,打住了,說,“算了,沒什麼。”只是突然不想說了。
禹貢笑起來,笑得很開心似的。
他笑了好一會兒。褚非煙受了一點兒感染,神經也放鬆了不少,於是也笑了一笑說:“我沒想什麼。”
“是,是,”禹貢又想笑,卻忍着,說,“我知道你沒想什麼。實際上也沒什麼。我也喜歡女人。如果你願意跟我戀愛,我肯定不會拒絕。”
褚非煙瞪大了眼睛,既而又轉開視線,只覺得臉發燙,也不知是羞赧,還是覺得被禹貢調戲了,覺得羞愧。
禹貢拍拍她,她往後一縮。他知道玩笑又開過了,果然是小女孩,他還以爲現在的小女孩不比從前的小女孩,都很勇敢很開放,原來也不是。他有些懊惱,也覺得有趣,但到最後,是不忍心繼續逗她,於是他說:“我開個玩笑,你別往心裡去。”
褚非煙抿着脣沒說話。禹貢突然想起什麼,說:“對了,你想知道那天在郊區,袁沐離開前,我最後跟他說了什麼嗎?”
褚非煙還是微低着頭。她記得,那天她站得比較遠,確曾看到禹貢拍了拍袁沐的肩膀,說了句什麼話,但說了什麼,她卻沒聽見。好像袁沐也沒什麼反應。這麼久,禹貢爲何又突然提起?
禹貢認真道:“我跟袁沐說,褚非煙這丫頭很可愛,我很有興趣。”
褚非煙又暗暗吃了一驚。
禹貢道:“別吃驚,我是故意說的。我今天是跟你開個玩笑,那天也只是跟他開個玩笑。都是玩笑。唔,我突然有一層反思,覺得我對你們兩個孩子開玩笑,有些不大道德。”他說着,又笑起來。
禹貢的笑聲其實很乾淨。就像他這個人,雖然很多時候看起來很冷,有時候又深不可測,但你會在直覺上覺得,他其實是個內心乾淨的人,尤其是在他神色平靜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加清晰。禇非煙再次看向他,夜色裡他的神色不甚分明,她一瞬又覺得踏實下來,像是聽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話,也呵呵笑。笑聲裡聽見他又說:“唔,我的話還沒說完。我突然說起這個,是想告訴你的是,袁沐聽後對我說的話。他冷淡地對我說,你沒戲。然後就走了。”
你沒戲。褚非煙在心裡喃喃重複。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她也不知道。
一時又是沉默。然後禹貢說:“我送你回去。”不等她反應,已發動了車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