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回到宿舍,還是有些生氣。可是想了一會兒,也就不那麼生氣。她對林嘉聲,就是有這樣的信心,她覺得不管他說什麼,不管好聽不好聽,他不會存有惡意。
這樣的感覺,其實很讓人安心。不像江伊涵,不管話說得多麼美妙動聽,你心裡都要打個顫。
褚非煙到程淺的宿舍去。程淺正斜躺在牀上看書。褚非煙把好消息告訴她,以爲她會很高興。可是她的反應,並不如褚非煙所料。
她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笑了,但笑得有點勉強,像是冬天的陽光,勉強的一抹暖意,卻又總覺得不夠。她說:“好啊,這樣不怕車難等了。”闔上手裡的書,又說:“對了,林嘉聲知道了吧?”
褚非煙點點頭:“剛回來的時候,我跟他說了,叫他以後不用每次都去接。”
“真有你的。”程淺笑道,搖搖頭,又說:“林嘉聲真不去接了,叫你後悔。”
這個詞太熟悉,褚非煙幾乎沒怎麼反應,就脫口說出:“程淺,你可說過,你會賭我不後悔。”
“我若賭你後悔,你便後悔麼?”
褚非煙語結。
程淺說:“這不就得了。非煙,你要真後悔了,和嘉聲在一起了,我也願賭服輸。”
褚非煙瞧着程淺,笑道:“願賭服輸?程淺,越說越沒譜了。好學不學跟輔導員學。”
程淺也笑:“你就是欺負嘉聲。”
褚非煙說:“這是怎麼說?”
程淺只是笑,卻再不說什麼。和林赫不一樣,她平時一向話少,有時候也會突然說出沒頭沒腦的話,你要真問她,她又未必肯說透。
說實話,褚非煙不怎麼喜歡她這點兒。
不過褚非煙也習慣了,並不深究。
接下來的一週,林嘉聲果然沒再去接褚非煙下班。他也有段時間不到歷史系旁聽了。褚非煙想起來,也有些失落似的。
這段時間,蘇夏仰慕了一個多學期的學生會宣傳部長和女朋友分手了,蘇夏對他的仰慕變成了愛慕。秦心語和異地戀男友的感情維持得越來越艱難,但她還是拒絕了那個北大中文系的追求者,那男生特別可愛,據說被拒絕後鬱悶得天天圍着未名湖跑圈兒。林赫還在執着地戀着自己的表兄,一個清華土木工程院九九級的男生。程淺依舊冷清憂鬱,波瀾不驚。韓靖依舊沒心沒肺,吵吵鬧鬧……
生活中其實沒有那麼多劇變,可就是這些悄然的變化,才最不可擋,春而夏,秋而冬,年幼的長大,青春的衰老,陌生的變得熟悉,親密的變得疏遠,一切都在悄無聲息間。
雖然已是四月中旬,可是下起雨來,還是這樣涼。褚非煙下了公車,撐着一把天藍色的鋼骨傘往學校走,另一隻手下意識地將外套的拉鍊又往上拉了拉。
外套很薄,但好歹可以擋風。
因爲要低頭看腳下,褚非煙直到走得很近了,纔看到林嘉聲。
他站在路邊的那棵洋槐樹下,沒打傘,雨水打溼了他的頭髮,有點兒凌亂地,一縷縷貼在額際。
褚非煙看着他,皺了皺眉,纔將傘移過去遮在了他上方,說:“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傻站在這裡?”
林嘉聲不答反問:“叫你不要去兼職,你非要去,下着雨還要去上班,何苦呢?”
“下着雨你站在這裡,你又是何苦呢?”褚非煙毫不客氣地噎回去。
林嘉聲答不上來,卻笑了,說:“我上火,涼快涼快。”
那嬉皮笑臉的兒是褚非煙再熟悉不過的。褚非煙瞪他一眼,沒好氣地說:“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林嘉聲眉毛一擰,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說:“什麼話?叫女生送回去,說出去我還要不要混了?”
褚非煙噗嗤笑了:“那你送我到樓下,然後拿我的傘走,行了吧。”
“行,這個行。”林嘉聲點頭。“不過,傘這麼小,你不能離我近一點嗎?”
褚非煙一看,可不是,自己整個左肩都露在傘外淋雨。她雖和林嘉聲關係好,卻很少近距離接觸。可這會兒,林嘉聲說出來了,她若非要堅持保持距離,也顯得太矯情。
所以,她就往林嘉聲那邊挨近了一些,雖然感覺有點兒彆扭。
林嘉聲這才滿意了似的。一搖一晃地跟着她往學校走。他這樣搖晃,胳膊就不停地蹭到褚非煙的肩膀。褚非煙斜他一眼,也不好說什麼,只在心裡說:“事還不少,就不該管你。”
不知道爲什麼,褚非煙總覺得哪裡不對,走到校門口才意識到,林嘉聲的左手放在外套口袋裡,而且爲了遷就這個傘下的小小空間,還特意把手臂緊緊貼在身上。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有些委屈。
褚非煙想想,似乎林嘉聲從不把手放在口袋裡,是以她會覺得不對勁。
正在這時候,迎面開過來一輛轎車,剛好路上有一片水窪,兩個人躲閃不及,被
車輪帶起的水濺了一身。
褚非煙最討厭泥水濺在身上,不禁微蹙了眉。林嘉聲說了句“孃的”,看那車理也沒理,徑直遠去了,這才轉向褚非煙說:“沒事吧?”
其實林嘉聲更慘,他走在路的外側,從褲腿到外套都被濺到了。
雖然他本來就已被淋得半溼了,但被濺溼和淋溼畢竟不一樣。
褚非煙低頭看着褲腳說:“沒事,反正衣服也要回去洗的。”
當時剛好是在一處路燈下,褚非煙的頭髮散落了一縷,垂在臉側。林嘉聲有些怔忡,想伸手幫她理到耳後,卻又不敢。直到褚非煙叫他的名字,他才猛然醒覺似的,發現她又露了半個身子在傘的外頭,就伸手拉她:“你過來一點。”
他這一拉,才意識到什麼,忙將手重新往口袋裡塞。可褚非煙還是看到了,慘淡的燈光下,她看到猙獰的傷口,烏青的皮肉,和凝結成烏紫色的血。
褚非煙一驚之下,猛然捉住了那隻傷痕累累的手。
“這是怎麼搞的,啊?”褚非煙的聲音在陰慘慘的空氣裡,有些顫抖。
林嘉聲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褚非煙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捉得很緊。林嘉聲又不捨得太用力地去抽,所以掙扎了幾下,他就不再努力。兩個人就那樣僵在那裡。
“你打架了?”褚非煙擡起頭。才注意到林嘉聲的頭髮不只是溼了、有些凌亂,而且上面還沾了塵土。
褚非煙的眉心鎖成“川”字。
那是林嘉聲在褚非煙臉上,最不想看到的表情。可她是爲他,他又有些高興。
“沒事。就是跟人起了點小衝突。”林嘉聲笑着,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可褚非煙本能地就想到,他只是努力要做出輕描淡寫的樣子。就是同學間打架,也斷不至於把一隻手弄成這樣。
褚非煙看他。他臉上沒傷,另一隻手沒傷,身體其他部位,褚非煙不知道,獨獨這一隻手。褚非煙看着這隻手,能想得出,一隻皮鞋,狠命地踩在上面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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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安靜,雨點滴落地上,噼噼啪啪地響着。褚非煙說:“走,我們去醫院處理一下。”
“嗨,不用。”林嘉聲笑着。
褚非煙自然不依:“都這樣了,還說不用?”
“真的不用。”
“你腦袋也被打傷了嗎?”
“非煙……”
“走!”
褚非煙有時候也會這樣霸道。只是有時候。
周圍的空氣依舊是陰冷的,林嘉聲卻已感覺不到。衣服潮溼地貼在身上,他也不再覺得難受。
校醫務室的醫生依舊態度冷漠,但總算手法嫺熟地幫林嘉聲處理了傷口,然後,塗了雲南白藥粉,用紗布將整隻手包得像個糉子。
整個過程中,褚非煙一直坐在旁邊,微蹙着眉頭看着窗外。而林嘉聲,雖然被酒精刺得十分疼痛,卻又忍不住地時或去看她,又或者隨着她的目光看窗外。
醫務室的外牆爬滿了綠色的藤蔓,有些藤條垂在窗戶的玻璃外,被雨水沖洗過,碧綠碧綠的。
教學一樓的牆上也爬滿了這種藤蔓。那是學校現存最古老的一座教學樓,整個樓是回字形格局,四方圍在中間是一座院子,院子裡的綠植疏於打理,長得亂七八糟的,牆角邊還長着一些荒草。到了秋天,牆上的藤蔓全都變得枯黃,院子裡的綠植和荒草也一併枯萎,充滿了肅殺的況味。有一天林嘉聲從圖書館回來,走到教學樓門口,剛好遇到褚非煙上完自習出來,褚非煙說:“你看這教學樓,像不像一座廢棄的古城堡,裡面住着巫婆,或者某種怪獸。”林嘉聲就說:“你若被巫婆欺負了,或者被怪獸困住了,我就去救你。”褚非煙看看他說:“你行嗎?”林嘉聲便擺出一個自認爲很帥的舞劍的姿勢,說:“嗯,其實我是個劍俠。”兩個人便都大笑。
林嘉聲沉浸在回憶裡,連手上包紮完了也未覺得。褚非煙站起身,彬彬有禮地說:“謝謝大夫。”但那女大夫彷彿沒聽見一般,眼皮也不動一下,只面無表情地說:“隔一天來換藥。”
褚非煙知道左嘉聲多半不會來換藥,她又央求大夫開點藥酒、雲南白藥和紗布。大夫突然開了口,冷冷地說:“除了打架和自殘,還會做點別的嗎?我就不明白了,爲什麼非要用這種愚蠢的方式表達愛情。真是幼稚得好笑。”
說歸說,大夫還是低頭給他開了藥。
林嘉聲看向褚非煙,那表情,有點委屈,又好像還有點得意。
褚非煙對他翻了個白眼。
那綹髮絲又散在了臉側,那讓她看起來別有韻味。她的睫毛很長,柔柔的,輕輕顫動,於淡淡春山、盈盈秋水間更添一份靈動。那一直都是左嘉聲着迷的樣子。然而,看似近在眼前,伸出手,卻總是差着那幾步的距離,他無從觸及。
最後他還是打着傘,穿過半個校園,先把褚非煙送到宿
舍樓下,然後林嘉聲打着傘,回去了自己宿舍。
第二天上午的專業課,江伊涵坐在了褚非煙後面。褚非煙看到她的眼睛有些紅,並且眼神裡充滿了寒意。
和往常的綿裡藏針不同,這一天,江伊涵眼中的寒意太明顯,以至於讓褚非煙打了個寒戰。
快下課的時候,江伊涵扔了個小紙團到江伊涵的桌子上,上面寫着:“下課後到排球場後面,我等着你。”
雨後天晴,陽光還透着清新。江伊涵紅着眼睛瞪着褚非煙,問道:“你讓嘉聲做什麼了?他的手是怎麼回事?”
褚非煙怎麼會知道,昨天晚上,林嘉聲和江伊涵吵僵了。
褚非煙又怎麼會知道,她和林嘉聲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下着那樣陰惻惻的雨,江伊涵卻一個人站在露臺上,恰好看到了撐着傘一起回來的兩人。
褚非煙亦不知道,林嘉聲的手,爲什麼會傷成那樣。
於是褚非煙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他的手傷了。昨天晚上我跟她去校醫院包紮過。”
江伊涵冷笑:“呵,我應該相信嗎?你不是去上班了嗎?怎麼還會知道他的手受傷,怎麼能那麼晚陪他一起去醫院。”
江伊涵的神情讓褚非煙看着不忍,可她也只能如實說:“我回來時碰見他了。信不信由你。”
江伊涵半天沒說話,她極力隱忍着,卻還是流出了眼淚,她說:“我沒通過調劑考試,你知道了吧?非煙,你很高興吧,啊?”
褚非煙愣了一下。
歷史系是冷門專業,這個班裡的三十二個學生,只有三個人是第一志願報了歷史,其他都是由其他專業調劑過來。這個學期初,校方給每個系兩個可申請專業調劑的名額,但是需要申請者通過一個水平考試。當時江伊涵還專門問過褚非煙要不要申請。如她所願,褚非煙表示自己不打算申請。
班裡第一志願報考歷史的三個人,一個是褚非煙,一個是程淺,另一個是男生,叫陸萬。陸萬是家學淵源,他父親是蘭州大學歷史系教授。所以,他選歷史,一是因爲他父親希望他子承父業,二是他受家學薰陶,亦並不討厭歷史。程淺是報考時對專業完全沒有認識,亦沒有人給她指導建議,她稀裡糊塗地報了歷史系。而褚非煙,則是對歷史確有所愛。
若褚非煙也申請了專業調劑,那大概會叫整個歷史系感到絕望。這個專業該是多麼不受待見。
雖然實際上,這個專業委實也不怎麼受待見。
結果兩個名額,其中一個給了一名叫李乾的男生,另一個給了江伊涵。
最初大家以爲江伊涵會申請調劑到新聞系,因爲她高中學的是文科,高考的第一專業填的是新聞。但實際上,她申請的是金融系。
誰都知道她是爲了什麼。
當下褚非煙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沒辦法理解江伊涵,如果是爲了戀愛,一個城市,一個學校,夠近了。何必還非要擠到一個系裡去?太近了,未必是好事。
江伊涵抹了把眼淚,幽幽地說:“褚非煙,我真的沒想到,喜歡一個人會這麼累。彷彿我從生下來,就沒有如意過。”
褚非煙想了想,還是沒什麼話好寬慰她。最後就十分老實地說了句:“你不要太較真了。其實很多事,你看開一些,就會好過很多。”
褚非煙說這句話,本來是希望江伊涵不要活得太糾結,把什麼事都總往消極處想。但江伊涵顯然不會這麼理解。她愣了一下,突然冷笑起來,說:“是啊,是我太較真。其實我也確實很累,褚非煙,你要真喜歡嘉聲,你們就在一起,我退出,我退出行了吧?”
褚非煙有些懵,茫然間說出一句:“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伊涵又冷笑兩聲,說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
“你,呵,你說不出話了?那好,如果你不打算愛他,我請你再不要糾纏他,也不要若即若離地吊着他。你做得到嗎?”
“我沒糾纏他也沒吊着他。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我們沒必要鬧成這樣。”褚非煙的聲音裡透出無奈,因爲她覺得荒唐。
江伊涵卻不買賬:“你也不必說風涼話。嘉聲不是不喜歡我,但他說他虧欠你。如果你不往裡面攪,我們能不能在一起都是我們的事,我也怪不得你。但你在這裡攪着,所有的關係都是混亂的,你知道嗎?像一團麻。”
褚非煙點點頭:“好,好,我不攪。也請你以後有什麼事,別忘我身上扯行嗎?他打架受傷跟我沒關係。他也並不虧欠我。”
褚非煙說到這裡,纔想到“虧欠”二字,不知道究竟從何說起。若說他們做了大半年的朋友,終究是林嘉聲幫她更多,就連吃飯喝咖啡,也是林嘉聲請的次數多些。
不過褚非煙也不想再問,這樣的對話讓她覺得厭倦,於是她對江伊涵說:“就這樣,我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