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五號,這個學期的最後一天,下午三點半鐘,01級歷史系完成了最後一門考試。輔導員鄭立卿到教室開了個十幾分鐘的短會,無非是囑咐大家回家路上小心,預祝大家過一個愉快的暑假。其實輔導員也沒更多的話可說,大家亦無心細聽。有同學晚上的火車就要回家,急着回宿舍收拾東西。有些還要逗留一兩天甚至幾天纔回的,也想回去放鬆,約會,追電視劇集,打遊戲。還有的,像程淺這樣,需要留在學校勤工儉學的,甚至來不及放鬆,就要考慮找工作的事。所以班主任的話很快說完,大家就散了。
褚非煙和林赫幾人一起走出教學樓,午後的陽光正烈,照着路面一片赤金,教學樓前的樹葉油綠油綠的,閃着白色的反光。
手機響了一下,是林嘉聲的短信,說:“輔導員還在廢話。完了去找你。”
最近一週,林嘉聲每天晚上都會給她打個電話,即便只是說幾句話,或者道個晚安,他的聲音也會透着輕快。那個陽光的林嘉聲又回來了,或者,比從前又有些不同。至於哪裡不同,褚非煙也說不清。
好像是在談戀愛,溫暖,貼心。到她這裡,卻總似深秋半下午太陽的那一點餘溫,很快便散了。她的心像是築起了一層殼,變得遲鈍、慵懶。
“怎麼,有約會啊?”秦心語湊向禇非煙的手機屏幕,一雙桃花眼裡含着笑。
“還用說?林嘉聲嘛!”蘇夏笑得促狹。
“是誰說的,永遠都只是普通朋友?呃,每天通電話的普通朋友哦。”林赫陰陽怪調。
禇非煙將手機闔上,擡頭看到林赫含笑的眼睛,明亮的,閃爍着調皮靈動的光。一頭半長不短的頭髮,依舊被她胡亂地紮成馬尾,落了一縷頭髮沒綁住,被她胡亂地掖在耳後。
林赫本是這個樣子,活得潦草且生動。禇非煙忍不住,朝她頭上敲了一記。
褚非煙和林嘉聲和好後,兩人的關係轉變得無聲無息,但即便是這樣無聲無息的轉變,也還是瞞不過同宿舍的人。因爲,雖然大家處在緊張的考試期間,但女生總是女生,那一點好奇和八卦的神經永遠敏感。
宿舍裡殘留着女孩們午睡後匆忙離開的痕跡,沒疊的被子毯子,桌上的書本零食,搭在椅背上的睡裙。當然,還有收拾了一半橫在房間正中的蘇夏的行李箱。滿眼的凌亂。
秦心語放下書包換了件裙子,已經亟不可待地去約會了。蘇夏接着收拾行李。林赫躺倒在牀上發呆。
褚非煙到外面的露臺去,被曬了一天的露臺上也是熱浪鋪面。林嘉聲已經發來了短信,說已經從教室出來了,問她在哪裡。她隨便瞄了一遍,退出,接着撥通了禹貢辦公室的電話。雖然她到現在也不明白,爲什麼禹貢一定要她考試結束後再去跟他說一次。但是禹貢既然一定要這樣要求,她也只好打個電話,或者,再往MG跑一趟。
Annie接聽了電話,聽見是褚非煙,就說:“你等一下。”過了一會兒說:“主編叫你來一趟,他有話跟你說。”
褚非煙說:“Annie,……”
“呃,主編說,如果你不想過來,他這邊事情處理完後去找你,不過要晚一點兒,叫你在學校等他電話。”
褚非煙有些搞不清狀況,卻還是說:“我過去吧。”
掛了電話,只覺得茫然,禹貢還能有什麼話要跟她說?她若不過去他就要來找她。難道她還有利用價值?
褚非煙想了一會兒,沒有頭緒,只好不想。到宿舍換了件T恤衫,提着書包出了門。走廊上正撞上江伊涵。
江伊涵對她嫣然一笑,說:“林嘉聲找你呢。”
“呃。”褚非煙一時有些怔忡,是因爲有好些天,江伊涵不曾這樣對她笑了。時間彷彿倒流,回到了大半年前,她們剛入學的時候。
江伊涵又是一笑:“既然在一起了,非煙,要幸福哦。”
很簡單的一句話,像是韓劇的臺詞,簡單而美好。褚非煙的腦袋卡了一卡,接着也笑了笑。她沒有說謝謝,因爲還沒有找回自己的心,更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思想。她似乎還需要一點時間。
到樓下果然看到林嘉
聲。他站在大太陽裡,看到她,笑得像大太陽一般燦爛,像個周身鑲着金光的夢幻少年。就是,看着有些熱得慌。
褚非煙心裡苦笑,走過去說:“怎麼不站在樹蔭下面,你不熱啊?”
“不熱,我心靜。”
“嘉聲,我有點事,得去趟MG。”
林嘉聲表情一滯,接着皺眉:“不是已經辭職了麼?”
“嗯,不過還有點事沒了,我去了一了。”
林嘉聲又皺皺眉,轉笑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褚非煙說,“我去去就回。不然給人看到也不好,顯得我太矯情。”
“好吧。”林嘉聲無奈道:“回來給我電話,我等你一起吃晚飯。”
褚非煙坐公車到MG,加上大太陽底下一通疾走,站到禹貢辦公室時,鼻尖額頭上都已布了一層細汗。MG大樓的冷氣很足,禹貢辦公室的冷氣更足,她周身暑氣漸漸消退,心裡忍不住暗暗罵一聲禹貢,這樣熱的天,還叫她過來,沒人性。
禹貢從面前的文件裡擡起頭來,看到褚非煙,突然覺得她在眉目神情之間,和袁沐確有那麼幾分相像,至於哪裡像,他又說不清。
褚非煙看他不說話,便叫了一聲:“主編。”
禹貢回過神來,指指斜對面的沙發說:“坐。”
那沙發是實木質地,套了米白色暗紋織繡的沙發套。據Annie說,主編的沙發套每三天換洗一次。如果有客人在上面坐過,留了香水味或者掉落了髮絲在上面,也必須馬上給他換沙發套。所以這同一款的沙發套,他一共有七套。
褚非煙想到這一層,便笑了笑說:“在學校坐得太久了,我站一站就好。”其實她是同情公司裡的勤務人員。
Annie接了杯水送過來。褚非煙喝了兩口,將杯子放在了旁邊的茶几上,走回來依舊站着。再回來便享受客人的待遇了,褚非煙感覺其實很不錯。
禹貢將手中的簽字筆擱在一邊,看着褚非煙說:“非煙,在MG的這一個月,你的表現很好,我的Lucia都很滿意,不用我說,你應該也感覺得到。”
他能這樣肯定她,褚非煙很感激,可她還是說:“謝謝主編,您教我的,我會記在心裡。”這些詞,是路上大致想好了的,雖然說出口時覺得有些彆扭。但這一辭後,怕是不會再有機緣遇見,她終究善良,想讓他知道,她感激他對她的提點,所以,她還是說了。
“我明白了。”禹貢說,“你還是要辭職。好吧,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你若覺得願意回答的,便隨便答一答。”
禹貢第一次這樣說話,不帶任何命令或強制的口吻。褚非煙點點頭,滿腹疑團。
“第一個問題,寫專欄一事,你是怎麼說服袁沐的?”
褚非煙想了想,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其實沒說什麼。”
“那他怎麼會改變主意?總有緣由。”
褚非煙還是搖頭:“也許有緣由,但我不知道。也許他是看我生病了,可憐我。”
“他知道你生病了?”
“嗯。”
禹貢點點頭:“想知道他的說法嗎?”
褚非煙看着禹貢,說實話,她想知道。
禹貢淡笑:“他說,沒原因。”
褚非煙本來懸着一顆緊張的心,聽了這五個字,感覺就像被戲耍了一樣,眼中神色黯淡下去。
禹貢又一笑,說:“第二個問題,袁沐答應寫專欄,你卻一定要辭職,到底是爲什麼?”
褚非煙怔了一怔。禹貢的眼睛非常黑,冷靜得猶如秋日裡一片湖水。而她卻有些艱難地笑了笑,說:“主編,我辭職真的是個人原因,跟袁沐,沒關係。”
禹貢從容道:“我知道要專心讀書不是主要的原因。如果僅僅是因爲這個的話,這是個可以解決的問題。職位我正打算給你調動,調動後,你的工作壓力應該會比現在小,至於工作時間,週一到週五你可以專心讀書,只有週末,當然,也不是全部的兩天,這個根據情況……”
“主編。”褚非煙打斷了他,既然去意已決,她不想再聽下去,
不管禹貢是有什麼目的還是單純看好她,都已沒有意義。她微低了頭說:“對不起。”
“我只是想知道真正的理由。當然,如果你願意說的話。”
問題是,褚非煙並不願意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於是她說:“主編,每一個員工辭職,你都一定要弄清緣故麼?你不想是這麼有耐心的人。”
禹貢笑了,說:“當然不是,這得看我的心情。”
“那您今天的心情很好,還是很壞?”
“你覺得呢?”
“好像,不壞。”褚非煙有些遲疑地說。其實,她看不出禹貢的心情是好還是壞,她只是希望他的心情不壞。
“那就對了。現在你已辭職,跟我已不存在上下級關係。而且,剛纔你說了,我教過你,那我們還算有一層情分。是MG虧待你了還是讓你不舒服?有什麼不能說?或者,你在顧忌什麼?”
“不是這個意思,主編。”褚非煙搖頭,“我說了,真的,是個人原因,請允許我保留自己的隱私。”
禹貢說:“第三個問題,紫凝那天跟你說了什麼?”
褚非煙以爲自己聽錯了,她看着禹貢,禹貢的表情很平靜。她說:“主編。”
禹貢說:“你別驚訝,那天我看到她跟你說話,在報亭前。”
“其實,也沒說什麼。”
“讓我猜猜,跟你在MG的工作有關嗎?”
“沒有,我辭職在先,見楚紫凝在後。”
“你之前認識她嗎?”
“不,不認識。”
“那麼,她說的,跟袁沐有關?”
褚非煙心下一顫,擡眸望着禹貢。她覺得今日今時的禹貢,有些奇怪,像是吃錯了藥。吃錯了藥的禹貢說:“我個人覺得,她跟袁沐其實不大合拍。”
褚非煙更覺驚訝,從理智上來說,她不想多問,可是情感不受控制,她想知道。話在理智之前出了口,她說的是:“爲什麼?”
禹貢沒有馬上回答,卻只是看着她笑。她的臉一熱,微低了頭,眼簾低垂,唯長而柔軟的睫毛輕顫。
禹貢說:“有些關係是這樣的。比如紫凝,她從小被慣壞了,是個相當嬌蠻的丫頭,據我所知,她小時候沒少跟袁沐作對。而袁沐是個冷性子,你也看到了,是從小就冷性子,他很少會理她。但那不代表,他絲毫不介意。我是這麼想的。”
褚非煙擡頭看向禹貢,她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同她講這些。吃錯藥的禹貢像是有了煙火氣,可這煙火氣,卻只是叫她覺着難受。但關於袁沐,她在備考和考試的間隙裡,到底還是想了那麼多,此時此際,腦袋倒還清晰,她說:“既然他們淵源甚深,是苦是甜,是相互傷害還是患難與共,那都是屬於他們的,我想,別人也無權評價。”
禹貢從桌子後站起身來,走向窗口,將緊閉的窗簾拉開了一人寬的縫隙,視線裡層樓林立,陽光的金輝與陰影交錯,是這個城市在夏日裡最真實的物象。他緩緩講述:“紫凝其實是我的表妹,我姑姑的女兒。我記得紫凝和袁沐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紫凝過生日,本來是姑父要去接她放學,結果有事耽擱了。那時候我上大學,於是我回家路上順便去接她。我到的時間正好,她剛好出校門,我看見她追着袁沐叫着,獨臂大俠,神鵰大俠。袁沐在前面走,理也不理。你知道,那時候進口假肢的成本很高,小孩子長得又快,少年袁沐不像現在這樣總帶着假肢,他的右邊袖管是空的。我叫住了紫凝,我當時的聲音應該是嚴厲的。袁沐正走到我前面,他擡起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冷,冷得根本不像個十來歲孩子的眼神。多年過去,我一直記着那個眼神。紫凝被慣壞了,自小嬌蠻不懂事,她不知道那對於當時只有十一二歲的袁沐來說,意味着怎樣的傷害。”
褚非煙懸着一顆探究的心聽着,聽的過程中心思兜兜轉轉,由疑惑而嫉妒,由嫉妒而黯然,到最後,卻還是隱隱心痛,縱然心裡的奢望早已化作灰燼,她還是會心痛。她對着禹貢的背影說:“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沒有爲什麼,”禹貢隨意地說,“我不過覺得有些事,你應該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