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早上起牀總是像要集訓,噼裡啪啦一陣亂,穿衣刷牙洗臉,一系列起牀的程序迅速完成,然後一個個抓了書包去上課。
褚非煙一向起得早些,這天卻不見動靜。起初大家都以爲她這兩天是太累了,不疑有他。直到大家都洗漱完要去上課,林赫才隔着帳子叫:“非煙,起牀了,遲到了。”叫了兩聲,不見迴應,心下起疑,遂拉開帳子,才發現褚非煙緊閉着眼,一張白皙的小臉已燒得通紅。
林赫心下一急,拿起電話就撥給了林嘉聲,接通了才反應過來,林嘉聲自己也在醫院。
林嘉聲一聽褚非煙發燒,也很着急,換下病號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就要出院。王小強攔也攔不住。
林普賢正好進來,他上午九點半的飛機回J市,本來是要從賓館直接去機場,因爲早上醒得早,還是決定再來看看林嘉聲。昨夜將這小子從人大接回來,父子兩個難得地沒吵架也沒冷戰。林普賢覺得很欣慰。
誰知道纔到病房,正趕着林嘉聲又要出門,當即沉了臉,說:“又到哪裡去?”
“非煙在發燒。”林嘉聲說出來,才意識到面前的是林普賢,擡起頭,一雙眼睛透出慣有的固執。那意思是說:別攔我,攔也攔不住。
林普賢說:“回去呆着,我去。”
林普賢的車子到人大,接了褚非煙送到人民醫院發熱急診。可憐的姑娘已經燒得意識模糊。林嘉聲也從住院樓下來了。醫生診斷後開了藥讓儘快輸液。輸液室裡都是人。不過林普賢在,當然是給褚非煙要了貴賓病房,和林嘉聲在同一層,中間隔着兩個病房。
林普賢趕回J市去了,說是要開股東會議。林嘉聲一直守在褚非煙病牀邊,他在牀前吃了早飯,又吃了午飯。他跟她說了一些話,那些一直在他心裡的,卻一直沒敢跟她說出來的話。他說:“你知道嗎,非煙,六年前,不,應該是七年前了,七年前酒店失火,你拉着我的手跑下長長的樓梯,然後我們一起從雜物間的窗戶跳下,從那時候起,我就再也忘不了你。”他還說:“後來我找過你,可世界太大,我太弱小,我沒能找到。可我真的沒想到,在我放棄找你的時候,你又出現了,入學第一天,我就見到了你。非煙,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緣分嗎?你是上天給我最好的禮物,我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他還說:“非煙,那次火災,你一點兒也不記得。你怎麼能一點兒也不記得?可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叫你知道,你有多糟糕,竟然連那樣難忘的經歷也不記得。”
林嘉聲斷斷續續地說了好些話,褚非煙還是不醒,輸液的藥水不緊不慢地滴着,她很安靜地睡着,偶爾也會皺一下眉頭。這丫頭,老喜歡皺眉頭。明明笑着才最漂亮,可是時常就會皺一下眉頭。
林嘉聲覺得很無奈。
到了午後,褚非煙總算醒了過來。先看到林嘉聲坐在牀邊,接着發現自己的手是在林嘉聲手中。她怔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卻又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
林嘉聲看她醒來,十分歡喜,那樣子就像個孩子。叫褚非煙想笑又想哭,又心酸。
醫生過來檢查,說是除了受涼,還有些貧血、疲勞、積鬱,最好能靜養幾日。
褚非煙仰着臉說:“醫生,我可以出院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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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說:“燒沒完全退,晚上還有可能反覆,你今晚最好住這裡,看看情況再說。”
褚非煙就看林嘉聲,林嘉聲笑道:“你別看我,我還想出院呢。”
醫生走後,林嘉聲端了水給褚非煙喝,她喝完後,他幫她把水杯重新放回桌上,她想着覺得挺好笑的。
林嘉聲一回頭,正看到她臉上的笑意,就問道:“想什麼呢這是?平時不見你高興,生病了反倒是很高興的樣子?”
褚非煙說:“我是覺得挺好笑的,前兩天你發燒,我來陪着你,現在又換成你在這兒陪我。我這是又討回來了。”
“說你傻吧,還真是傻。這怎麼能叫討?要不是因爲我,你能累得生病?這是我欠你的。我守你十次也不爲過。”
欠你的,這說法好熟悉。褚非煙搖頭笑道:“我是受涼了才生病的,好不好?”
“你沒聽醫生說。貧血,疲勞,積鬱。你就是這樣,有事就扛着,不說累也不知道抱怨。”
“瞎扯?什麼叫積鬱?我從來都不會積鬱。”
林嘉聲看着褚非煙,明明是個柔弱的女孩子,內心裡卻總是那麼堅強,他只覺得萬般心疼,怔了一會兒,低聲說:“非煙,我們在一起吧。”
褚非煙心下一驚,良久,她搖了搖頭。自香山上林嘉聲第一次半開玩笑地跟她表白,到現在,不過短短兩個多月,卻像是過了幾年那麼長,她的心境變了好多。疲憊,真的,是一種疲憊的感覺。
林嘉聲卻握住她的手,說:“江伊涵答應了,她決定放手。非煙,我們都是自由的,爲什麼不可以?”
褚非煙心裡酸澀,淚水又涌出眼眶,她努力抑制着,卻還是滑落下來。她說:“對不起,嘉聲,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以前不知道,可我現在知道。可是我,我怕我做不到。”
“非煙……”
“我對別人動了心。”
林嘉聲的手一顫,接着又將褚非煙的手握得更緊。袁沐,他知道是袁沐,他想過,可是褚非煙真的說出來,他還是那麼不願相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啞聲問道:“他愛你嗎?”
褚非煙搖搖頭。淚水一顆顆滾落。
林嘉聲只覺得心裡如刀絞一般。然而他只是笑着搖頭。“沒關係,”他說,“非煙,沒關係。我會好好對你,我等你忘記他。你一定會忘記他。”
“這對你不公平。”
“可我願意。非煙,別對我這麼殘酷。”
褚非煙心中萬分難過,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淚如雨下。
林嘉聲正手足無措又心亂如麻,林赫在門口一閃又縮回了頭,還說:“我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
若在平時,褚非煙肯定要開口罵她,但這時候,她只覺得悲傷如覆水,收也收不住。好容易控制了情緒,用紙巾擦乾了眼淚,才瞪了林嘉聲一眼,說:“你還站着做什麼?把林赫那小人精給我叫回來,什麼毛病呀她?”雖是努力說得輕鬆,卻還是帶着刻意的痕跡。
林赫跑進來,委委屈屈地說:“我,我給你送手機來了。”說着,把手機遞到了褚非煙面前。
手機是袁沐的,標準的男款手機,林嘉聲看向褚非煙說:“你的手機呢?怎麼換了?”
褚非煙覺得一句話也說不清楚,也沒心情跟他細說,只看着林赫說:“你送個手機來幹什麼?我在這裡又不是非得用手機。”
“你以爲我想送麼?可它不停地響。再響下去我們誰也別想睡午覺,然後,”林赫說到這裡,聲音低下去,說:“然後我就接了,我就,犯錯了。”
“犯什麼錯了。”
“我跟你說,你彆着急。”
“你倒是說呀。有什麼大不了的,值得你支支吾吾的。”
原來褚非煙的手機放在牀頭,林赫中午回宿舍,聽到那手機一直在響。後來實在聽不過,就接了。對方劈頭就說:“褚非煙,我是Annie,一上午你怎麼不接電話呀?”林赫只好告訴她:“褚非煙不在。”Annie就說:“那她在哪裡,能不能轉告她,我是Annie,主編想讓她來公司一趟,儘可能今天下午就來,晚一點沒關係,上完課再過來也行。”林赫本來心情就不好,聽那Annie在電話彼端噼裡啪啦地只顧自己說,一時煩躁,就沒好氣地說:“她都燒得昏迷不醒了,一早送到醫院去,現在都還不知道怎樣了。你叫她下午去公司,她去得了嗎?”Annie顯然也沒想到,半天才說:“啊?她病了啊?怎麼會病了?”林赫說:“你們叫她加班到那麼晚,宿舍都要熄燈了纔回來,回來還得看稿子,看到天都快亮了,才睡了兩個小時,又爬起來把稿子送回公司去,回來還得上課,上完課還得去加班,換了誰也得生病。”林赫沒好氣,Annie也有些不高興了,說:“你這麼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累病了又不是我支使的,叫她來公司又不是我的意思。你有必要這麼跟我說麼?”說完了,直接切斷了電話。
林赫聽着電話裡傳來“嘀嘀”的聲音,才慢慢反應過來。林赫總是容易情緒化,腦子卻一點兒都不遲鈍。她知道自己這下是闖了禍。得罪了公司,褚非煙怕是不好混了。再萬一這Annie本來也不喜歡褚非煙,添油加醋在領導跟前一說,那褚非煙直接就不用混了。
褚非煙聽了,也有些着急。她一向有睡覺關機的習慣,不知道爲何這次偏偏沒關。她自己也記不得了,也許是昨晚太累了,就忘了。當下也不免埋怨林赫,說:“你說話怎麼就不過過腦子?我昨晚那不是去加班。這生病是受了涼,也不是公司的責任。”
林赫:“那Annie真不喜歡你呀?”
林嘉聲:“你昨晚不是去工作麼?”
褚非煙本來就頭疼,此時只覺得更疼得厲害。想想林赫這幾日確實心裡很苦,爲了柏翰那廝,一天到晚沒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整個人都見清減,下巴都尖了。當下也十分不忍,遂溫言安慰林赫說:“沒事,Annie跟我沒過節,她前天還幫我化妝來着。你別擔心。我呆會兒給她打個電話,不會有事的。”
林赫半信半疑地說:“真的嗎?”
“真的。我幾時騙過你了?你快回去吧,不然下午上課要遲到了。回去課堂上補個午覺。”最後一句話,純粹是爲了活躍氣氛,也叫林赫放鬆。
林赫果然笑了,說:“你怎麼知道我會在課堂上睡覺?”
林赫走後,褚非煙對林嘉聲說:“嘉聲,我想自己呆會兒。”
林嘉聲心裡有無數個疑問,一時卻又問不出來,良久,他點點頭說:“你餓了吧?我去幫你買飯。”
褚非煙說:“我不餓,你纔好一點兒,別亂跑了。”
“我叫小強去買。”林嘉聲離開,並幫她掩上了門。
褚非煙看了通話記錄,Annie打過七個電話,又看了Annie留的短信,是叫她回電話。她的腦子有些亂。不知道禹貢是有什麼事,要這樣着急找她。而她自己請纓要做的事,也沒能成功,她知道自己是沒有勇氣再去找袁沐一次了,也不知道該怎麼跟禹貢說。
但是不管怎樣,還是要面對。她想了一會兒,在腦中大概理出點思路後,還是撥通了禹貢辦公室的電話。她沒敢撥禹貢的手機,儘管她昨晚是存了禹貢的手機號。
是Annie接的電話。Annie似乎也沒有太記仇,電話接通後先問候褚非煙說:“你怎麼樣?好些沒有。”
褚非煙沒心思寒暄,只簡單說:“好多了。”接着就問:“主編找我,是有什麼事?”
Annie說:“主編在這裡,叫他跟你說吧。”
接着就聽到Annie把電話給了禹貢。褚非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禹貢的聲音卻很平和,照例先問她:“怎麼樣?退燒沒有。”
褚非煙早想好了,自己先就袁沐的事向禹貢認錯,接下來,不管好事壞事,只好看情況再說。否則的話,萬一先被禹貢罵一通,恐怕連認錯的勇氣也沒了,到時候真不知道
該如何了局。於是她說:“差不多退了。主編,我……沒能說服袁沐。”她只能說這麼一句。天知道,她真怕禹貢會問什麼。因爲如果禹貢問的話,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交待,她沒辦法去講事情的經過。
好在是,她多慮了。
禹貢倒是也沒說什麼,還安慰她:“沒關係,別往心裡去。他自己不願意寫,誰也勉強他不得。”
褚非煙心裡感動,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說:“謝謝主編。”
禹貢說:“我找你,是有另外一件事。”
褚非煙心裡咯噔一聲,說話都結巴起來:“呃,是,是什麼事?”
“你的創意很不錯。”
“創,創意?”
“你給我的兩張畫。”
“呃,是這個。”褚非煙這纔想起來,前天晚上,自己特別不知天高地厚地把那兩頁插畫給了禹貢。
“我想開個會討論你的創意。本來想叫你來跟大家說說。現在你病着,就在電話裡跟我說吧,稍後開會時,我幫你轉述給大家。你相信我的轉述能力吧?”
褚非煙受寵若驚,忙說:“相信,我當然相信。”
“那好,你現在告訴我,那兩幅圖,你是什麼時候畫的?”
“呃,是……週六,週六那天我從郊區回來後,晚上在宿舍,想起主編要做時尚家居這件事,突然有這個想法,就畫了下來。我知道可能比較幼稚,本來也沒想着給主編看。”
“嗯,幸虧你給我看了。那接下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畫這兩幅畫時的想法是什麼?想要表達什麼?”
褚非煙有些忐忑,卻還是一邊在腦子裡組織語言,一邊如實講了出來:“我想表達的是,生活的品質,美。我覺得芭蕾是最能表現美的舞蹈之一,而且十分優雅。那幅書頁上的芭蕾,是一個epaule的動作,因爲書是精神,書籍呈現給人的世界是開闊的,所以足尖輕點在書頁上,動作打開,是舒展的。另一幅,咖啡杯上的芭蕾,是一個ecarte的動作,因爲咖啡代表一種休閒、愜意和講求品質的生活,所以那個動作沒那麼舒展,從觀感上卻更加輕鬆一些。另外,這個其實是不科學的,杯子的比例放大得比較明顯,而且人站在杯子的邊沿,這個平衡是不可能實現的,所以我想表達的還有一層思想,那就是更大膽的想象,尋找不循常規的格局之美,通過巧妙的設計,於不可能中創造出可能。我覺得這很有意思。”褚非煙知道自己講得不夠流暢,但大致的想法,也基本都講出來了。她講完後才意識到,自己一隻手緊緊握着手機,手心都出了汗。
電話彼端禹貢說:“好,我聽明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叫Lucia最近幾天少給你安排工作。”
褚非煙心說,你叫Susan別給我安排工作就好了,不過沒敢說出來,只說:“謝謝主編。”
講完電話,林嘉聲也將飯送了過來。清粥小菜,是在一家粥館買的。林嘉聲將粥碗和餐盒都放在桌上,打開,說:“你吃吧,吃完後再睡一會兒,打過退燒藥都會比較困。晚些時候我再來看你,給你送晚飯。”
醫生大概給褚非煙輸了很多葡萄糖,她也不覺得餓。不過綠豆百合粥看起來煮得很好,她還是拿起了勺子。
褚非煙一邊吃着粥,一邊回想禹貢的話,自己想了一會兒,慢慢地也有了點兒興奮的感覺。不管討論的結果如何,至少說明禹貢沒有將她的創意一笑置之。這的確是個非常意外的事。不管怎樣,這算是個安慰吧,雖然不足以抵償在袁沐那裡所遭受的挫折。
可是,就像禹貢說的,他自己不願意寫,誰也勉強他不得。
褚非煙想起第一次見袁沐,他在展廳裡說着流利的法語,她遠遠地看到他,只覺得他清冷俊美如傳說。第二次見他,是在星巴克,他沒有戴假肢,她撞到他,驚惶之下打翻了咖啡。後來他返回來,給她送了小小的一瓶燙傷藥膏。那瓶藥,她並未打開,一直就放在抽屜的最裡面。後來和袁沐買給她酒會上戴的項鍊放在一起。第三次,還是在星巴克,他來喝一杯咖啡,她還是服務生。第四次,是在清華教學樓中,他答應幫她約鬱田,那天下着雨,他開車將她送回了學校。第五次,是在當代商城下面的星巴克,他們坐在一張桌上吃飯,然後一起去參加酒會,酒會結束後,他帶她去了一個地方,一個很樸素很安靜的地方。那一晚,就像是場夢,而他像是個從天而降的王子,太美好,卻又不真實。後來他又變身俠客,一個人與三個人搏鬥,更像是場幻覺。真實的只有結果,林嘉聲傷得很重。還有在醫院走廊裡,在她那樣害怕的時候,他在她身邊,給了她懷抱。
褚非煙一直記得他懷抱的感覺,不是冷的,而是溫暖的。似乎那是最清晰的一次,她感覺到他是活生生的人,溫暖,有呼吸,有心跳,和她一樣。
褚非煙這時候想起來,似乎正是在那之後,他的冷纔是真正的冷,就像嚴冬裡凜冽的風,能冷到她心裡。而在那之前,他雖然也冷,卻像秋夜的一輪半月,只是清冷而已。
秋月的清冷和冬風的徹骨,有着本質的區別。她也弄不清,是因爲之前自己不在意而後來變得在意的緣故,還是袁沐在那天之後真的變得更冷。還是說,那一場搏鬥,喚醒了他的冷酷?他的右臂,究竟因何而失?
褚非煙痛苦地發現,袁沐是個謎,她根本什麼也想不清楚,她也分不清,哪個是真的他,哪個是她自己的錯覺。
將吃剩的飯菜收起來丟進廚房裡的垃圾桶,很浪費,可是沒辦法,她吃不下了。接着又順便去了趟洗手間。頭很痛,全身也還是痠軟無力,褚非煙躺回牀上,迷迷糊糊的,竟然又睡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