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日是週六,程淺去MG上班,BBS又有新的帖子被頂上頭條。
午飯時分,褚非煙接到袁沐的電話,他說:“師姐想叫你一塊兒吃飯,你現在能過來嗎?”
“這麼快就做通了工作,好本事!”褚非煙讚道,一點酸意,細流一樣湯過心房。
“你記住幾個點,”袁沐簡明扼要地交代,“小蟬生在農家,某天傍晚跟姐姐一起放羊時被陌生男人帶走。男人將她塞進一輛車子,帶到縣城,將她沒給了一對坐小買賣的夫婦。之後小蟬又被那對夫婦拋棄,進了孤兒院,被一個姓季的女人收養。我在那時候認識了小蟬。季阿姨後來帶小蟬出了國,此後我跟小蟬失去聯繫。剩下的細節以及以後的事情,你自己發揮。”
“就這樣?沒問題麼?”褚非煙總覺得太簡單了些。
“沒問題,相信我就好。”袁沐從未曾跟安怡細說小蟬的事情,至於小蟬出國後的事情,他昨晚只說了一句話,“只要你要願意,小蟬會自己解釋給你聽。”
褚非煙想了想:“嗯,我知道了,季媽媽在美國與姓褚的男人戀愛並結婚,然後和褚爸爸一起回……不對,你讓我想想。嗯,季媽媽得了很嚴重的病,把我託付給了另一對夫婦……也不對。那麼,季媽媽在美國的日子很不好過,又想發展事業,把我託付給另一對夫婦。這樣,行嗎?”
袁沐終於忍不住笑了,這丫頭,不能讓自己父親跟季媽媽結婚,又不忍心叫季媽媽生病去世,還要編得合理,倒難爲她了。
吃飯的地方就約在袁沐家裡,寬敞的餐室,只有袁沐、安怡和褚非煙三人。
安怡的臉色仍是蒼白,卻不再是枯井無波的死寂。當然也不會熱情微笑之類,那種表情出現在安怡臉上,單是想想都覺得奇怪。她只是表情比較柔和,這樣褚非煙已經覺得很難得。而接下來她說的話,才真正叫褚非煙感到意外。她說:“我燒的菜,別嫌難吃。”
褚非煙反應了足足半分鐘,這才注意到桌上的菜色,空心菜炒雞蛋,蒜薹肉絲,菠蘿雞塊,銀杏蝦球,都是家常的做法,還有一個湯,是最普通的西紅柿雞蛋湯。她突然覺得感動,拋開很多因素,只是出於一種本能,她想安怡是真把她當自家妹妹了。換句話說,她真的撿了個姐姐。她拿起筷子夾了一顆蝦球放進嘴裡,使勁點頭:“很好吃。”倒也不是虛詞恭維,味道真的還不錯。
安怡眼中出現了一絲的不自在,很快又恢復平靜。“喜歡就好,多吃一點兒。”她說完這句話後就再也沒看褚非煙,也沒有再說什麼的意思。
褚非煙吃一口菜,喊:“姐姐。”安怡仿若沒聽見。褚非煙再吃一口菜,說:“沒想到你這麼會燒菜。”安怡還是仿若沒聽見。
跟原本想的不太一樣。褚非煙心裡反倒踏實了,自己本就是冒牌的,編故事多累腦子,言多還難保不會有失。
袁沐很自然地看看她:“不是餓了嗎?多吃點兒。”
於是接下來,褚非煙的第一任務就是努力吃飯,表現出吃得很香的樣子,很像一個跟姐姐久別重逢、心裡既滿足又快樂又感動的女孩。
袁沐看在眼裡,她爲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他一點點地都感受到。對了,就是那種感覺,他不是一個人,這個女孩,跟他是一起的。他在愛着的時候,也感受到被愛。
好平靜又好奇怪的一頓飯。
安怡突然說了句話,打破了詭異的平靜:“別吃了,你吃了很多了。”
褚非煙一愣,筷子滯在半空,幾根空心菜顫巍巍的,還是被她送進了嘴裡。她很不好意思地一笑:“覺得好吃,不覺就吃多了。姐姐,你不知道我們學校餐廳的飯有多難吃。”說完還心虛地咬咬下脣。這安姐姐明明很聰明的人呀,看出“妹妹”早吃飽了,可是,怎麼就會弄到想要自殺呢?
安怡沒接話,卻淡淡問了句:“你真是我妹妹嗎?”那語氣平淡的,就像在問,“外面是晴天嗎”。
褚非煙心跳一下就搶了拍子,好在她穩住了,只是怔了一瞬,她就調整出認真的表情:“姐姐,我是小蟬。小時候的事我不大記得了,但我記得跟姐姐一起放羊。”
安怡低了頭:“我知道,你那時候太小,還不滿四歲。”
袁沐說:“我吃飽了,先出去了,你們姐妹好好說說話。”
“袁沐。”安怡叫住她,遲疑了一下,終是,“你和小蟬還是重遇了,真好,我希望你以後,以後對她好一些。”
袁沐看看褚非煙又看向安怡,點頭:“我會對她好。”
“你先走吧。”安怡說。
褚非煙覺得自己從安怡眼底看到了失落,一閃而逝。
餐室裡只剩了安怡和褚非煙,對面而坐。褚非煙的左手握着水杯,右手在桌下,用指腹撫着上面的雕鏤花紋,極好的手感。
安怡說:“小蟬,對不起,那天是我沒保護好你,纔會讓你被人帶走。那天的情景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裡,你的眼神在對我說,姐姐救我。”她哽咽。
褚非煙突然就落了淚。她知道被噩夢折磨的感覺。她只是被一個姐姐埋在心底多年的愧疚打動。她也知道將一件事埋在心底很多年的感覺。
不過,說出來一定是輕鬆的。就像她說出那句話,“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巨大的悲傷與無措之後,她是真的輕鬆了。
也許正是這眼淚,讓安怡打消了最後的疑慮,她淚如雨下:“小蟬,對不起!”
褚非煙搖頭:“姐姐,不是你的錯。那種情況下,你根本沒能力救我,如果那男人帶走的是姐姐,我也沒能力救下姐姐。”她很佩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只用一個“救”字,不表達任何細節。她走過去抱住顫抖的安怡:“姐姐,都過去了,我感謝上天能讓我與你重遇。”
兩個女孩抱在一起哭泣,褚非煙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演戲還是真的感動。
袁沐站在書房的涼臺上抽菸,窗角的君子蘭舒展開層層疊疊寬闊的葉片。
九珠悄然送進一杯咖啡,要轉身出去,還是說了句:“三少,你又抽菸了。”她知道,三少其實一向極少會抽菸,她也拒絕在家裡的任何地方放置菸灰缸。而此刻,淡淡的白煙正從他頭頂上方慢慢散開。
他靜立若未聞。
九珠又說:“兩位小姐好像都在哭,三少要不要去看看?”
袁沐夾着煙的手指抖了一下。
“真的是姐妹麼?”九珠又問了一句。
袁沐終於開口,也只是極淡的三個字:“出去吧。”他在想,這樣算不算利用非煙?利用她對自己的愛,利用她的善良。他心裡劃過微微的疼痛。
有人敲門。他說:“進來。”
推門進來的是褚非煙,然後,安怡。兩人牽着手,一前一後。褚非煙說:“袁沐,姐姐找你。”
袁沐摁熄了手中的煙,轉身走回屋內,將剩下的小半截丟進了字紙簍。書房沒開燈,褚非煙看到他身後披着窗外透進的如翼天光。
安怡則打量他的書房,最後目光落在他身上,說:“袁沐,謝謝。”流過淚的眼睛,多了幾分瑩潤。
袁沐笑:“你要謝我的可不止這一點兒。如今妹妹也找到了,以後好好的,別叫非煙難過。這聲謝,我也就受了。”
安怡卻走近,把褚非煙的手交給了他。“好好待她。”她說。
袁沐一愣,又笑:“我都保證過了,還不放心?你這姐姐……”搖頭。
安怡面上卻孰無笑意:“我把他交出去。從今往後,褚非煙只是褚非煙,不再是安小蟬,她跟安家,再無關係。那個可憐的家庭,不配有她這樣的女兒。”
褚非煙吃驚:“姐姐。”
“小蟬,”安怡的手指撫過褚非煙的髮絲,“容姐姐最後叫你一聲小蟬,聽姐姐的,好好生活,不要再想小時候,忘記那個家庭。”
褚非煙覺得這一句話裡含了許多的信息,影影綽綽的,她卻想不明白任何一點。安怡的聲音明明那麼平靜,她卻總覺得是含了無盡的悲涼的。
安怡後退一步,露出笑來:“非煙小姐,我們再無關係了。你姓褚,而我永遠都只能姓安,骨子裡流着貧賤的血。我們是這世間的兩個陌生人。”
這是褚非煙第一次看到安怡笑。像開在荊棘中的花,美而蒼白。她似乎有一點兒明白,爲什麼柏翰會那樣愛她。這樣的女孩,會在某個瞬間,觸動人心深處最細小的神經。
安怡轉身離開,腳步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瘦弱的身軀,輕飄飄似一道幽魂。
褚非煙對着那背影喊:“姐姐,我不答應。”
“不要再叫姐姐了,我不配。”安怡的聲音也輕飄飄的,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消失在空氣中。
褚非煙只是覺得心酸,這個女孩,對現實對生命,究竟是有多失望了?
感覺到袁沐的手握緊,褚非煙回頭:“袁沐,我是不是說錯了話?她看出什麼來了?”
袁沐看着他的女孩,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白皙如玉的臉頰:“你做得很好,比我想的好千萬倍。是她心魔太重,她不肯振作起來。……”他將她攬進懷抱,臉頰蹭着她柔軟的髮絲,感覺到疲憊。
不管他用了什麼辦法,她還是不肯振作起來。
她的確不配做小蟬的姐姐,小蟬的勇敢與堅強,勝她百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