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擔架,匆忙的身影,雜亂的腳步聲……
手術室的燈一直亮着,四個小時過去了,就像四年那麼漫長,那扇門仍未打開,護士走過,人的呼吸,每一點細小的動靜,都像重錘砸在心上。褚非煙坐在椅子上,雙臂一直抱着自己的身體,時間停滯了似的,她覺得整個人都要崩斷了。
江伊涵哭了一陣,這時候也縮在角落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神情複雜。
林嘉聲是後來到的。褚非煙看都不想看他。若不是他,她不會跟江伊涵結怨,不會在路邊爭吵,程淺也不會有事。
不知道怎麼就成了這樣?程淺的體育一向很差的,記得大一體育課期末考試,她一百米跑了三次都不及格,最後還是體育老師放水,才勉強通過。爲什麼那一刻她會出現得那麼巧,動作又那麼快?匪夷所思的發揮,只爲救這樣一個人?程淺你知不知道,是誰處心積慮在害你?
林嘉聲也不想看江伊涵,她的眼淚,她一聲又一聲的道歉,她的無力的辯解,他從未覺得這樣厭倦。
而面前的女孩,一向笑看風雲淡品茶的女孩,褚非煙,她木然地坐着,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那雙曾經最靈動最明澈的眼睛,此刻唯有無措和失望,那一向隨意綁着的柔軟髮絲,有些散亂地遮了半邊臉頰,那修長蒼白的手指,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袖,骨節分明。
還有程淺的面孔,那張清淺秀麗如水墨淡描的臉,那雙安靜內斂的眼睛,那與生俱來的善良,那沉默的堅強。
許多情愫交織錯雜,層疊纏繞的分不清。
鄭立卿、林赫、李菱兒也都來了。在手術室外的走廊裡,或坐或站。
五個多小時,手術室的門終是打開,褚非煙倏地站起,腳步卻又釘住了似的,不敢向前。還是林嘉聲和鄭立卿走過去問:“醫生……”
“傷者已經脫離危險。”
所有人皆是一鬆,褚非煙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溢出。
“不過,還沒醒來。”
“那要多久能醒?”林嘉聲問。
“沒意外的話也要十二個小時左右,不過,傷者的意志也很重要。”
褚非煙在病房守了一夜。林嘉聲跟着守了一夜。江伊涵回去了,因爲褚非煙說:“讓她走!”聲音很淡卻異常決絕。
沒人見過褚非煙那麼冷,冷到骨子裡似的。
一夜無話,只有儀器上的線條在不停變幻,還有褚非煙的記憶,一頁頁地翻過過往。
開學第一天,在走廊裡見到,女孩長髮披肩,一條長過膝蓋的棉布裙裹着纖細腰身。貧寒的女孩子,眉目輕斂,一笑起來清淺若無,謙謹卻不謙卑。她說:“我叫程淺。”好一個人如其名。
第二日體檢,一大早的都去校醫院,隊伍一直排到校醫院門外,程淺站在褚非煙前頭,隔着兩個人,她一直都沒怎麼說話,安靜地像是道影子。
從室外挪到樓裡,抽完了血又轉去另一條隊伍,空氣有些悶。忽聽得“咚”的一聲,褚非煙擡眼,就看到那白襯衫藍布褲的女孩,蒼白着臉躺在了地上。兩個女孩子拉
起她,她軟得沒骨頭似的。
褚非煙忙去找醫務人員討了杯水,回來時程淺已醒轉。她接過紙杯喝了幾口,褚非煙說:“好些麼?”她擡眼笑:“沒事了,我有些貧血。謝謝你。”眸色微轉,流露出感激之色。
一週後軍訓,所有女生按身高站隊,褚非煙排在第一隊的隊尾,程淺也是瘦高的個子,排在第二隊的隊尾。一到站軍姿兩隊相向,褚非煙就和她面對面。因知她體弱,褚非煙每每忍不住留意。她卻是很堅韌,從來也不叫苦,大太陽下頭也沒暈過。只是方步正步踢得都不好,有時候被教官說兩句,她也不吱聲,只唯唯頷首。
休息時教官叫大家表演節目,唱歌跳舞甚是熱鬧,程淺什麼也不會,只靜靜看別人表演,間或垂了眼簾,有些黯然神色,可很快又恢復平靜。後來教官發現她字寫得好,就派她去寫黑板報,她很認真地去做,板報每隔一兩日就換一次,她幾乎花掉自己所有的自由活動時間去寫,一絲不苟。褚非煙只要看不到她,就知道她是去寫板報了。有兩次跑過去陪她,給她遞粉筆打下手,由衷地說:“你的字寫得真好看。”她也只是羞澀地笑笑,說農村裡條件不好,什麼娛樂都沒有,連課外書也沒有,大把的時間,便把寫字當娛樂,也不是有心想練字。
後來她發現褚非煙的字寫得也很漂亮,有些難爲情:“其實你的字寫得更好。”
在班裡,程淺一直是個很安靜的存在。她穿着最樸素的衣服,不大愛說話,骨子裡卻有種沉斂的驕傲。別人都說學校條件差,還不及中學宿舍舒適,她從來不說,只有一次,她說:“其實,這裡比我們中學好得多了。我們那種才叫條件差。”怎麼說呢,好壞都是相比較而言的。
所謂的尊師重道在大學裡再講起就有些迂腐,大家平時的最大娛樂之一就是調侃老師。至於平時的課堂上,睡覺吃東西看課外書更是稀鬆平常,一到了下課時間,總是呼啦啦收拾書本的聲音,迫不及待,總是在老師走下講臺前,早有很多學生已然消失在教室門外。但程淺從來不會在老師離開前收拾書本,她說總覺得那樣對老師不尊重。
到了週末,絕大多數大學生都睡懶覺,程淺卻從來都按時起牀。褚非煙因爲也沒有睡懶覺的習慣,經常一大早看到她出門。有一次傍晚,褚非煙在校門口看到她趴在路邊嘔吐,問她怎麼了,她說暈車。又問她去哪裡了暈成這樣,她說去舅舅家,給表弟補課,路遠,要一個小時,一塞車就兩個多小時。褚非煙才知道她在京還有個親戚。
可她的生活過得很清苦。
一日三餐,她吃得很少,也永遠吃最便宜的飯菜。晚上從不吃宵夜。沒有電子詞典,她抱着大部頭的英文辭典上自習。沒有電腦,她的計算機作業和論文都去機房完成。有一次晚上九點多鐘,她到褚非煙宿舍,有些難爲情地說:“非煙,我能不能借你電腦用一下?二十分鐘就好,我剛在機房寫完了論文,回來想起還有一段需要改一下。不好再去一次了。”褚非煙將正在看的電影一關,闔上筆記本遞給她,將電源數據線也拔了給她,說:“拿去用吧,我今兒不用了。
”她抿抿脣說“謝謝”,眸中又流露出感激神色。
後來她們關係好了一些,卻也不算親厚。因爲彼此都是感情較淡的人。只是有時聊起來,程淺偶爾也說一點兒自己的事給褚非煙聽,農家的貧寒,自是褚非煙難以想象的。可程淺從不自怨自艾,也不覺得是上天不公平。她經歷過苦難,嘗過人情冷暖,卻並不灰心,她說她以爲外面的世界會更好些,其實也並沒有,但她相信世間有美好。
褚非煙就喜歡她這點兒。不自卑,不怨尤,看似柔弱,其實堅韌。
當然,程淺也有她不討人喜歡的地方,比如,有時候過於自尊,在某些事情上頭難免矯情,又比如,心事重,眉宇間常常帶了一抹愁色,不陽光。褚非煙有時也懶得理她,不知道她能否感覺到,她是不是在意,反正她也不會表露出來。
再到後來,程淺似乎跟舅舅的關係處得不太好,想自己找兼職。也是因緣際會,褚非煙半是有心半是無意地幫了她。不過褚非煙想起來,若不是那段兼職經歷,大概也不會有後來與袁沐的緣分。冥冥中也是註定似的。
也就是那之後,似乎發生了很多事,褚非煙在MG工作過,愛上袁沐,跟林嘉聲戀愛又分手,江伊涵終於是勝了。褚非煙的悲傷有多深,現在想想也有些恍惚,更多的似乎的還是失望,難以相信,想不通。
那一天太陽很大,林嘉聲撐着粉色的小傘,幫江伊涵遮住日頭。卻是程淺,似乎比褚非煙更憤怒。她向來不八卦,也不愛理會別人的事情,可那一天,她一反常態地上去質問林嘉聲:“林嘉聲,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那時褚非煙想起林赫說的,“程淺對你畢竟不同”,是真的,不是表現出的親厚,是心裡的認同。
大概也是因爲那次,程淺跟江伊涵真正結了怨。褚非煙想來想去,也只有那次。
這半年,褚非煙和江伊涵的朋友之誼自是早已蕩然無存,程淺也不過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努力學習,從不去招惹江伊涵。就算江伊涵逛街花錢,將自己妝扮得越來越靚麗,櫃子塞得越來越滿。大家或許私下裡說些什麼,程淺都從不插嘴。在這點上她跟褚非煙認識很一致,各人自願,也不礙着別人什麼。
所以這次舉報的事,匿名信,揭發貼,追起來褚非煙脫不了干係。褚非煙也不信程淺就一點兒沒猜到,可當時問她是誰時,她只說不知道,並不多說半個字。
她說過,看過人命如草芥,卻畢竟不能麻木。看過人情百態,慣常不會多脆弱,卻也希望目之所及心之所感,能多一些美好。
千鈞一髮的那刻,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可她就那樣,拼全力推開了江伊涵,賭上了自己。
她救了她不喜歡的人,也是傷害她的人。
也救了褚非煙。
一直以來,褚非煙覺得是自己在幫程淺,心疼程淺,程淺不善表達,連感謝的話都很少說,有時候甚至還出於自尊而刻意地迴避。可現在褚非煙才明白,別人一分的好,程淺會用所有來回報,甚至生命。
她是這樣一個人,安靜,沉默,卻又這樣勇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