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睡了幾天,幾年,也許是幾百年。太陽照在了褚非煙的身上。
褚非煙想,怎麼睡覺前忘記了拉上窗簾。一邊想着,一邊就爬起來,走到窗前,正要把窗簾拉上的時候,突然又捨不得,捨不得將陽光阻隔在外面。恍惚間想起該去上班。於是簡單梳洗後出門,依舊乘坐公交車過去,下車後,就看到熟悉的星諾意式餐廳。
褚非煙擦桌子的時候,隔着潔淨通透的窗玻璃,竟然看到了袁沐。袁沐站在馬路對面,他竟然在對她笑,他從來沒有笑得那麼溫暖過,他還向她招手,舉起他的右手,向她招手。
褚非煙驚得呆住。他舉起的右手就像晨風中的旗幟,灼痛了她的眼睛,讓她潸然淚下。
沒有什麼能形容她這一刻的震驚、欣慰、喜悅、不敢置信。
隔着寬闊的中關村大街,隔着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褚非煙的心像是被什麼激盪着。她放下抹布,向門口跑去。
然而就在褚非煙跑到門口的時候,隔着玻璃門,褚非煙發現袁沐那有些蒼白的面孔上,溫暖的笑容變成了焦急的神色,他的右手依然舉着,只是不再是向褚非煙招手,而像是在告訴褚非煙,不要出來,不要……
褚非煙疑惑地停下腳步。她看到袁沐的身後,天色暗下來,狂風大作,吹起漫天飛砂,剎那間就籠罩了袁沐。
褚非煙站在玻璃門的後面,她看到袁沐飛起來,就像一隻蝴蝶飛起在半空,卻又跌落下來,跌落在地上,像只被羽箭射下的鳥兒,了無生氣。剎不住的車子,生生地碾過他的右臂……
有人瘋了似的地跑向袁沐。有人圍攏過去。
一切只在電光石火間。風勢退去,空際重歸澄明。中關村大街依舊是中關村大街,只是綠化帶不見了,車輛變少了,看起來荒涼了許多。
褚非煙推開星諾的門跑出去,她摔倒在地上,心像絞着一般地抽痛,痛得她淚流滿面,全身的力氣也像被抽乾了一般,怎麼也爬不起來。
“非煙,褚非煙。……”
聲音好遙遠,又好熟悉。褚非煙拼命地掙扎。
“褚非煙,褚非煙。……”
褚非煙總算醒了過來。
是袁沐,袁沐就在跟前,穩穩當當地俯身在她的牀前……窗外已染了暮色,房間裡沒有開燈。光線有些暗,柔和了他臉部的輪廓。
她的淚水涌出來,夢裡的淚水未乾,醒來的的淚水更是止不住。
袁沐微微蹙着眉心,用微涼的手指幫她拭淚,他說:“怎麼了?非煙,你是怎麼了?”他的聲音低低的,眼底的擔憂也那麼沉默。
這樣的場景,有種詭異的溫馨。褚非煙的心裡只是痛。她控制不住情緒,只有輕輕推開袁沐的手,轉過臉去,對着潔白的牆壁,任淚水濡溼枕頭。
袁沐的手擱在牀邊,心裡一下子空了似的。面前的褚非煙哭得肩膀輕輕顫抖。那麼近,她的一頭秀髮散在白色的枕上,露出耳下一段白皙的脖頸。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轉向窗外,看着遠處的天空,就那樣沉默地站着。
如若是偶像劇,在這種情況下,男主角一定會霸道地扳過女孩的肩膀,霸道地抱起她,或者激動地說:“非煙,你看着我。我愛你。”
可這是生活,不是故事,袁沐知道自己不是男主角,他只能是這樣理智的姿態。
褚非煙努力控制住情緒,自己擦乾了淚水。病房裡很安靜,她坐起來,看到袁沐站在一米多遠的地方,薄薄暮色裡修長的一個側影。
她伸手扳動開關,打開了燈。
白熾燈光瞬間照亮了房間。袁沐轉向她,溫言道:“你是怎麼了?”
“對不起。”褚非煙的聲音很輕,有一點沙啞,接着她問他,“你怎麼來了?”
“我聽說你病了,過來看看。”
“聽……你聽誰說的?”
“林嘉聲的醫生。我跟他認識。”袁沐的聲音只是淡淡的,彷彿是隨意地談起天氣。
林嘉聲的醫生姓杜,是個年輕的男醫生,應該和禹貢差不多年歲。但以褚非煙對袁沐的微末了解,他認識誰,她都不覺得奇怪。不過她想起林嘉聲發燒的那晚,她在校門口,他的車子剛好經過。會那麼巧!看來,或許並不盡然。她仰起頭問他:“你還知道什麼?”
袁沐淡笑:“別這麼想我,我認識杜醫生,但並不算熟,我也沒有打探別人隱私的癖好。”
褚非煙語結。
袁沐說:“你問的問題,我回答了。現在換我問你,你是怎麼了?”
“我沒事。已經退燒了。”
“你
覺得你的樣子,很像是沒事麼?”
“我知道,我剛纔很丟人。”
“你夢見了什麼?”
“夢……”褚非煙轉過目光,逃避他的視線,說:“沒什麼。我沒夢見什麼。”
“沒夢見什麼?會那麼痛苦?是你傻?還是你覺得我傻?”
褚非煙心下黯然,她當然知道是自己傻。她想,我告訴你,我夢見了你,你被撞飛了,你叫我無動於衷嗎?就算你對我再冷,我們終究也沒什麼恩怨,我不想你有什麼事。我這麼說,你信麼?就算你信,我也說不出來。她最終搖搖頭,勉力笑道:“沒事,可能靨着了。”
“靨着了……”他低聲重複了一遍,看着她說:“夢魘?是什麼?林嘉聲不會再有事,你應該知道。他父親不會讓他再出事。”
“那你呢?他也打架了。”
兩個人都愣住。四目相對,褚非煙很快低下了頭。袁沐說:“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
褚非煙低着頭說:“如果車禍呢,他們製造車禍呢?”
袁沐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對車禍,有種本能的恐懼。當初學開車,他是克服了很大的心理障礙,才最終去學的。他天資聰穎,學什麼都快,獨獨是開車,他足足學了半年纔敢上路。所以他雖然只有一條手臂,開車卻特別穩。昨晚褚非煙說,她怕撞車,她不信任他的車技,他的情緒就差點失控。但此時,他只是退後一步,坐在了椅子上。良久他說:“不會。”
僅僅是兩個字,褚非煙險些又要落淚。不會,她寧願信他,而不是夢。她知道自己做夢一向都天馬行空,當不得真。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做過很多次的一個夢,她覺得可以拿來應付過去,而不會叫他懷疑,她沒有多想,就說了:“是小時候做過很多次的一個夢。你也許很難相信。我在一個閣樓上,閣樓裡很空,只有四面牆,我一個人在裡面玩風車。風車轉得越來越快,也迅速變大。巴掌大的風車,轉眼間變得有半面牆那麼大,大風車劇烈地轉動,帶動四面的牆都搖晃起來,整個閣樓都搖晃起來。我很怕,想要下去,可是我發現閣樓沒有出口,也沒有下去的樓梯。我跑到窗戶那裡往外看,看到外面陽光明媚,可是樹木,房屋,電線杆,全都在搖晃,整個世界都在劇烈搖晃。我一個人困在閣樓裡,很怕。”
“爲什麼會做這樣的夢?”袁沐問,眉心微蹙。
“我也不知道。這個夢,我做過很多次,每次都在劇烈的驚恐中醒來,出一身的冷汗。所以我後來再也不玩風車。而且很小的時候,我就自己學習了全面的逃生知識。我到任何一個地方,超市,餐館,醫院,酒店,只要是第一次到某個地方,我都會神經質地先查找安全出口,將安全出口的路線弄清楚。我知道這很傻,如果真是我的劫,我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逃脫不掉。可我那時候並不懂,所以會忍不住這樣做。”
袁沐想起林嘉聲說的。七年前的一個晚上,褚非煙母女入住在一個賓館裡,那家賓館屬於林氏,林嘉聲在褚非煙所住的那間房的對面,在裡面寫作業。褚非煙的媽媽有事出去了一會兒。剛好就在那段時間裡,酒店失火。林嘉聲像個傻子一樣往電梯跑,那時候他還不認識褚非煙,褚非煙卻一把拉住他,拉着他一口氣跑下長長的樓梯,從七樓一直跑到二樓,從二樓的樓梯口那裡,往下能看到酒店門口,被逃生的人擠得死死的,那天的酒店大門,剛好壞了一扇,壞的那一扇被鎖死了。二樓和一樓中間有個夾層,夾層那裡有個雜貨間,沒裝防盜窗,褚非煙拉着他跑到那個雜貨間,砸破雜貨間的窗戶玻璃,從那裡跳了下去。林嘉聲崴了腳,褚非煙的胳膊被玻璃劃破了,可他們都活了下來。
袁沐只是沒想到,褚非煙之所以通曉逃生知識,會是因爲這個原因。他難以想象,在她幼小的時候,她一次次從夢中驚醒,是經歷了怎樣的恐懼。他看着褚非煙,他嫉妒,更覺得心疼。最後,終於是心疼壓過了嫉妒,他問她:“這個夢,你現在還是時常會做麼?”
此時的褚非煙已變得很平靜,她淡笑着,說:“沒有,這個夢,我很久不做了。我現在也沒那麼神經質,雖然我還是時常會留意安全出口,但沒有小時候那麼神經質,真的。”
她像是刻意要強調這一點,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那都已是過去。這讓袁沐的某種感覺更加強烈。他就那樣看着她,問道:“你小時候,過得不好嗎?”
她跟他講小時候的夢,他又問她小時候過得好不好,這樣的氣氛,褚非煙很不習慣,也有些惶恐。她知道每一次的美好都很短暫,田間小橋上,山中溪水畔,美好都只是很短的瞬間,轉眼夢
醒,她還是要跌回現實。現實漫長,沒有盡頭。
她得學會清醒,不要每次都入戲很深。於是,她淡笑着,說:“沒有,我過得很好。”
袁沐沉默。
慢慢地褚非煙有些無所適從。如果他能這樣一直沉默下去,她一定沒有他那麼好的定力。也許是爲了打破沉默,她解釋道:“我小時候過得很好。我母親很愛我,父親也很疼我。我們家是普通家庭,條件不好也不壞。”
袁沐還是沉默,可那無聲的目光,卻似乎要將她看個通透。她接着說:“我不是我父親親生的。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很偶然的一次,我聽到我父母的對話。可我也聽出來,這件事他們都想瞞着我。所以我從來沒說出來。這麼多年,他們都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知道,我只是把這個秘密埋在了心裡。有時候我會覺得有點兒傷感。除此之外,我的幸福並不比任何一個孩子少。我的父親,準確地說是養父,他將我視如己出,對我很好,他和我母親沒有別的孩子,他們只有我。”褚非煙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說這些。也許是因爲一個人埋藏了很多年,真的有些辛苦,僅僅是想說出來而已。說給一個冷漠得像是毫無感情的人,她不必擔心什麼。而且她發現,第一次將這些話說給一個人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也不是輕鬆,就是恍然間將多年時光甩在身後的感覺。
而袁沐,他顯然有些驚訝,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他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是這樣。”
袁沐第一次跟她說對不起,褚非煙覺得很難得,甚至於有些感動。她搖搖頭,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她的這個笑容,讓袁沐想起季小蟬。記憶中的小蟬很愛笑,因爲是季芳的養女,小蟬總是表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乖巧與懂事。就是在病重的時候,年僅九歲的小女孩,明明很怕,一次次化療,明明很痛,卻強忍着不哭,不說怕,也不喊痛。季芳心疼地落淚,小蟬還懂事地安慰季芳:“媽媽,沒關係,有媽媽在,小蟬不怕。”
小蟬在這個世上活了十年,被陌生人抱走,又被養父母拋棄,在孤兒院呆了三個月,直到被季芳收養。小蟬珍惜季芳給她的家,也眷戀季芳給她的愛和呵護。她怕被拋棄。因爲怕被拋棄,她藏起了心裡所有的脆弱。直到現在,袁沐每每想起來,都覺得難以想象,年僅數歲的小女孩,是如何做到了這一切。
袁沐不知道,面前的褚非煙,是否也和季小蟬一樣,因爲怕養父不再愛她,在將秘密深藏的同時,也藏起了內心的脆弱。但他的心,已經融化成一汪水。
“傻丫頭。”他低低地說。
袁沐的聲音很低,褚非煙還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並沒有聽清。她只是看着他,覺得他的表情像是柔和了一些。
袁沐站起來,說:“你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上來。”
褚非煙有些意外。她想起那瓶燙傷藥膏。袁沐並不總是很冷。她只是不知道他的規律,或者說,他的規律就是沒規律。
林嘉聲推門進來,提着保溫飯盒。他說:“你醒了,我給你帶了晚飯,有菌湯,你一定喜歡。其實雞湯最補,但你不喝帶肉的湯。”
這種話,怎麼聽都像是一個女人討好男人的話。袁沐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隱隱地,卻又有些嫉妒。其實,他一直都嫉妒。
林嘉聲轉向袁沐,笑笑,說:“你來了?”
袁沐點點頭,算是迴應,又對褚非煙說:“我先走了。”說完了,轉身離開。
林嘉聲走過去,邊將飯盒放在桌上,邊說:“晚了點兒,你是不是餓了?可你午飯兩點才吃,我怕早了你又吃不下。”
褚非煙仿若沒聽見一般,只怔怔望着袁沐的背影。“袁沐。”她叫他的名字。
袁沐正走到門口,心裡一顫,回頭望向褚非煙。她的臉依然有些蒼白,她的眼睛如兩顆星子,眸中神色柔弱而又堅強,隱忍而又勇敢,撥動他心裡最敏感的弦。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期待什麼,就那樣站住了沒動。
褚非煙從牀上下來,卻只是站在牀邊,隔着不遠的距離,望着袁沐,猶豫着說:“主編他……很喜歡你。專欄的事……你再……考慮一下吧。”
她雖說得猶豫,語調卻誠懇。袁沐等着她說完,她頓了一頓,又說:“如果你不喜歡我,我可以辭職。”
袁沐沉默片刻,淡笑:“爲什麼說我不喜歡你?那你覺得,我爲什麼來看你,又爲什麼聽你說這麼多。”
“……”褚非煙答不上來。
林嘉聲也迴轉身看着他。
袁沐斂了笑容,淡淡地說:“這件事,我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