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袁沐只要沒事,就去看望小蟬。小蟬的狀態時好時壞,頭疼起來總是很厲害,東西也吃不下,吃了吐吐了吃。人自然一天天消瘦下去。原本圓潤可愛的小臉兒,眼看着下巴越來越尖,到後來兩頰也凹陷進去,只剩一雙大眼睛,醒着的時候,總是看着某個方向,少了活潑潑的神采,顯出疲倦的樣子,卻又偶爾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這個不完美的世界的眷戀。
有時候,小蟬不願意見任何人,包括袁沐。袁沐若一定去看她,她就將眼睛和嘴脣緊閉,固執地一直閉着,不理他。他卻從那安靜蒼白的小臉上看出難過和痛苦。
而另一些時候,小蟬又表現出對袁沐的依戀。爲了讓他多陪她一會兒,明明很辛苦,卻努力地想要不停地說話。而袁沐因爲怕小蟬太累,也儘量多地跟她講一些事情,他說得多了,小蟬就可以少說一些。而且,小蟬很喜歡聽他說那些事,學校的家裡的,所有的事。
雖然關於病情,季芳一直瞞着小蟬,但那麼多時間躺在醫院裡,出了院也不能上學,以小蟬的敏感和聰慧,她又焉能無知無覺?她似乎也逐漸明白了,爲什麼鎮子裡的那對夫婦會丟棄她,不是生個病花點錢這麼簡單的問題。而是,纏着自己的,是看不到痊癒希望的病,也許要一直這樣病者,也許會死掉。
然而她說:“媽媽,不要難過,小蟬不怕。”“沐哥哥,小蟬不怕。”“司徒阿姨,小蟬不怕。”……她對所有人說,她不怕,可她明明是怕的。那麼小的孩子,怎麼會不怕?她曾經怕黑夜怕寒冷怕捱餓,怕不被喜歡,怕被拋棄,而現在,她面對的是更殘酷的病痛,也可能是,死亡。
以前,袁沐曾以爲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一個。可在那段時間,他才漸漸明白,少了一條手臂又能算什麼?父母對他寵愛有加,祖父祖母、伯父伯母、堂哥堂姐也都寵着他,他聰明,能用左手寫字、畫畫、下棋,也學會打大部分小球,他還能做很多其他的事情。和小蟬坎坷的過往和悲苦的命運相比,他想,自己如果還要去抱怨什麼,簡直就是小女兒的矯揉作態,惹人厭恨。
起初,司徒毓還擔心袁沐總是去醫院,怕耽誤了學習,後來看袁沐自己有分寸,時間上尚能合理安排,兩個孩子的感情又委實難以強制割捨,也就儘量由着他了。
有一天,袁沐放學去醫院,很粗暴地用書包砸落了一個記者的相機。那件事,是由伯父袁萇平出面解決的。那幾個娛樂記者最後連一句話也沒敢放出來。
而從那以後,小蟬周圍也再沒出現過娛樂記者。當然不是怕了一個孩子的勇敢和憤怒,也不是因爲怕了袁氏。客觀說,袁氏的影響力並不在媒體界,強行施壓的話成本不會小。袁沐也是後來才知道,是當時一個娛樂界大亨給多家娛樂媒體施了壓,加之用別的新聞做交換,半強制地使得他們放棄了對小蟬的關注。一直以來幾乎沒人知道,那個娛樂界大亨正是季芳同父異母的兄長。兩兄妹年紀相差十幾歲,關係疏遠得就像陌生人,可關鍵時候,他還是幫了妹妹。在尚未全民媒體的年代,封鎖一個人的消息並不難辦到。而對於娛樂記者來說,是誰的什麼新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新
聞,不斷有新聞。更重要的是,有些人他們不敢得罪。
但無論如何,沒有娛記的騷擾,對於那時的小蟬而言絕對是值得欣慰的事。
袁沐記得從那個夏天開始,小蟬變得越發想念姐姐。她說,她被壞人帶走的時候,是夏天,姐姐哭着在後面追。她對袁沐說:“沐哥哥,我想我姐姐,我還能見到她嗎?”“沐哥哥,你說我還能去找我姐姐嗎?”“沐哥哥,你說我姐姐現在過得好嗎?”“沐哥哥,我大概不可能找到我姐姐了。”……
小蟬幼時的記憶,彷彿就只剩了姐姐。父母和其他關於家的概念,都在她記憶裡淡去了。也許她的父母真的很忙,對這個小女兒疏於照管。但是,袁沐已經沒精力再去琢磨這個問題,他也不能再拿這種問題去問小蟬。他知道,這個時候的小蟬,想得越簡單越好,病痛的折磨已經夠她承受。
袁沐總是安慰小蟬,能的,一定能找到姐姐的。雖然每次的說法都不太一樣,但翻來覆去也就只有這一個意思,袁沐自己也覺得厭倦,可是除了這樣安慰小蟬,他還能說什麼?
直到有一天,小蟬很認真地對袁沐說:“沐哥哥,如果我死了,你幫我找姐姐,可以嗎?”
袁沐捏她的小臉兒:“小傻子,天使在呢,你敢胡說!”走出病房,淚水卻潸然而落。終日與病魔的鬥爭,她累了麼?
他一早知道,小蟬遠比他想的要更加敏感,更加清醒,雖然沒有人明確對她說,她也從未問起,她卻是知道的,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他有時候不敢想也拒絕去想,一個九歲的孩子,是以怎樣的勇氣在承受這種現實,是以怎樣的勇氣在獨自面對恐懼。這種想法會讓袁沐顫慄。
轉日,袁沐篤定地對小蟬說:“小蟬,你勇敢一點兒,沐哥哥一定會幫你找到姐姐,一定讓小蟬和姐姐相聚。”
小蟬聽了,也不說別的,就只是孱弱地笑,蒼白地笑。笑得袁沐心裡一陣陣抽痛。
而從那之後,小蟬說起姐姐的時候少了。有一個週末,袁沐學畫回來,未及回家,就揹着畫板去看小蟬。
小蟬剛出了醫院,在家裡靜養。正值午後時分,袁沐把窗簾拉開,放進大片大片的陽光,小蟬周身都鑲了金色的光暈。
袁沐笑着說:“你看,陽光多好,多曬曬太陽,小蟬就會更漂亮。”
那天的小蟬,心情似乎也很好。纏着袁沐給她講學校裡的事情,又讓袁沐下次來的時候帶些新畫的畫兒來給她看。袁沐全都有求必應。
袁沐很久不曾見她那麼開心了,她甚至還跳了一段舞,跳得額上都沁出了汗。可到最後,她還是說了句:“沐哥哥,我的病真的好不了了吧?”
袁沐怔了一下,馬上笑道:“怎麼會?醫生說了,一定會好的。”
小蟬卻很平靜:“沐哥哥,這段時間媽媽很辛苦,她都不怎麼去排話劇了。剛開始我怕媽媽會拋棄我,把我丟在一條陌生的大街上。可是現在我是真的不怕了。媽媽一定不會丟棄我的,她會照顧我直到我死掉,對不對?”
袁沐幾乎又要垂下淚來,可他硬是忍住了。他說:“小蟬,你要
相信,媽媽特別愛小蟬,她會一直照顧小蟬,直到小蟬康復。她還等着小蟬長大後孝敬她。明白嗎?”
小蟬點點頭,說:“嗯,小蟬明白。”
後來袁沐把這段對話轉述給季芳,季芳的淚水一下子就涌出來,一點兒都不受控制。
醫院的診斷越來越不樂觀。那種遺傳性腦瘤,和中樞神經錯綜複雜地牽連着,一旦甦醒,發展的速度比人想得更快。等死或者做手術,是個艱難的選擇,國內最好的專家也沒什麼把握,嚴格來說,手術成功率很小。如果手術失敗,小蟬很可能會死在手術檯上。就算手術成功,也不能保證不會再復發。
季芳開始想辦法聯繫國外的腦外科醫生,她希望國外的技術會更有把握一些。
袁沐跟父親講了小蟬的事,可是單憑“安小蝶”一個名字,要找一個人太難。袁蒼說,他可以試着利用各地的關係打聽這個人,但多半不會有結果,即便能打聽到,可能也是很久以後。
不過袁蒼幫了另一個忙。他通過國外的關係,間接找到了美國一位知名腦外科醫生。
那醫生在中秋節之前到來,給小蟬做了全面的診斷。可他也沒能給出樂觀的手術預測,季芳難下決心。醫生帶着檢查資料回了美國,他讓季芳再考慮一下,儘快做決定。
美國醫生走後,中秋節就到了。本來小蟬的情況不適合離開醫院,可她少有地任性了一次,非要在家裡過中秋節。季芳只好向醫院請了兩天假,帶她回家。
中秋節晚上,袁沐一家沒去吃家宴,而是去季芳家裡,和小蟬一起過了那個中秋節。袁沐還帶去了新完成的《在槐樹下,仰望》。之前槐花開時,小蟬情況不好,袁沐自己去了鄉下,姥姥已去世,那小村子也與往常不同,他在村子的小河邊完成了那幅畫。他想在最好的時候把畫送給小蟬,可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好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在那個中秋節,他把它帶給了小蟬。
小蟬一直都那麼喜歡看他畫畫。
小蟬自然很高興,她看了很久,撫着畫上的女孩說:“沐哥哥,你畫得真好。”但最後,她讓袁沐帶走那幅畫,她說:“沐哥哥,你幫我保存着,行嗎?小蟬求你。”
袁沐心裡一陣絞痛。
小嬋手術前,袁沐最後一次去看她,她瘦得讓人心驚,眼睛裡卻有了久所未有的神采。那雙眼睛,原本是那樣漂亮的。季芳出去簽字的時候,她對袁沐說:“沐哥哥,我改變主意了。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再去幫我找姐姐。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死了,她一定會很難過。”
袁沐使勁忍着淚水,對她說:“不,不會,手術後小蟬就好了,我們一起去找你姐姐。”
小蟬笑着說:“但是,如果我沒好起來,你不要再找姐姐,好不好?如果你碰巧見到了她,也不要告訴她你認識我,不要告訴她我已經死了。沐哥哥,你答應我。我死了,我不希望我姐姐知道,她會很傷心,她會哭。我要她活得快快樂樂的,每天都能笑着。”
袁沐點頭答應,他的淚水到底沒忍住,轉過頭,啪嗒一聲滴落下來。
手術進行了四個小時,小蟬再沒有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