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璽冷不丁見到面容已毀的瓔珞,心裡十分震動。她幾步走上前來,擡起手,微微地顫抖着撫摸着那道疤痕,忽地就紅了眼眶,“你這是怎麼了?”
瓔珞和她多年未見,此時重逢見她眼中的驚痛之色卻十分真摯,眸子也不覺染上淚意。她握住衛璽的手,輕輕地搖了搖,倒轉過頭來安慰她,“沒什麼,都過去了。”
衛璽卻是不依不饒,非要問個究竟。她自己已經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家中的姨娘、姐姐、嫂子都是百裡挑一的殊色,可沈瓔珞,饒是在花團錦簇的安國公府中,也是無人可出其右的絕色。她還記得她未出閣時,姐妹幾人圍坐在葉老夫人的“萱禧堂”之中,瓔珞好靜,常常自己拿着一卷書坐在窗下矮榻之上,她坐在祖母膝下遠遠地瞧着,只覺得她的側臉在溫柔的日光照射之下,顯得格外靜美,那柔澤的弧度和她長長微翹的睫毛相得益彰,精巧的鼻頭上有個小小的凹陷,鮮嫩的脣瓣粉紅,泛着瑩亮的光芒。
那時的她,整個人就像一幅華美的工筆仕女,現在雖然也是美的,那纖韌潔白的畫紙上,卻像是被誰拖過了一筆墨痕。
瓔珞被她纏不過,終於還是將自己如何被衛玠從衛宅之中賺出、衛玠如何要欺辱自己未遂、自己如何自毀容貌決然跳樓、卻被如從天而降的霍祁鉞騎馬救回的過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這位久違的表妹。
衛璽聽了事情始末,氣得一拍桌子,“人渣!想我衛氏一門忠良,怎麼就有他這樣不知廉恥的東西!”
瓔珞苦笑,心裡暗道衛璽還不知道衛玠如何串通向遠冤枉衛玢,教他受了一年多的牢獄之災。她知道衛璽兄妹自幼感情極好,想來這樣的事安國公府也不會告訴她,自己便也不去多嘴。
“好了,”瓔珞見衛璽還是一臉憤憤之色,連忙岔開話題,“別再說我的這些陳年舊事,咱們這麼些年未見,你過得究竟如何?”
她壓低了聲音,湊近衛璽,“二皇子殿下,又爲什麼......”
衛璽聽她問話,不自然地挺了挺背脊,雲暖伶俐,連忙帶着宮人們退了出去,嚴嚴密密地守在外頭,好讓衛璽放心同瓔珞說話。
果然,衛璽直到暗室內只有自己和瓔珞兩個,才悽楚地一笑,“我過得如何,你也瞧見了,至於二皇子,也不過是爲了免於陷害,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她啜飲了一口茶,卻話鋒一轉又道,“當日離家前夕,表姐……如今是皇后娘娘了,她來瞧我,我知道她於心不安,一直覺得是因爲自己鋒芒太露而連累我遠嫁。我便安慰她說,在這宅院裡待得久了,每個人都變得一模一樣。也許,對於我們這樣的世家女子來說,從一座宅院嫁去另一座宅院,就是一輩子了。而這樣的一輩子,我不想要。有一個能遠離家鄉見識外頭的天地的機會擺在我眼前,我是不會放過的,所以,請她千萬不要覺得對不起我。”
“而如今真的遠離了生長的地方,來到這兒,雖然貧瘠,雖然天天都如同生活在夾縫裡,可是我知道,當日勸解皇后娘娘的話,一直在我心裡,我日日這樣想着,自己早就被說服了。”
“雖然我和二皇子的前路渺茫,可是我卻從來沒有後悔來這兒;雖然我現在步步如踏冰上,可是我知道,總有一日,我腳下的路,會無比堅實。”
“堅持、忍耐、成就,這樣的事情,大姐姐做到了,表姐做到了,我也一樣會做到了。”
卻說霍祁鉞,自從辭別了薛縝離開了瓊江,一路策馬直往櫟邑而來。他心裡惦記着瓔珞,原本要走三個多月的路程生生地被縮短了三分之一,果然在新春的頭一日,來到了這座邊邑小城。
當日是他親自替神醫買下了一個小小院落做醫館,自然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從未踏足,卻已經在腦海裡想象過無數遍的小巷,有瓔珞的小巷。
可是來到巷口,眼前的景象就讓他懵了。已是新春,櫟邑家家戶戶都張燈結綵,炊煙裊裊之中飄來好聞的年夜飯的香氣,可這條巷子,就像身處另一個空間一樣:烏黑的牆壁、殘敗的屋脊、冷冰冰的石階,最讓他感到心悸的,是巷子盡頭,那一爿已經化作斷壁殘垣的小院,門上的破舊招牌也沒有被人收走,一個孤零零的“醫”字橫躺在地上。
遠處隱約傳來的爆竹聲和喧鬧聲與這個巷子裡的寂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霍祁鉞的耳邊一時吵鬧無比,一時卻靜得連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他的熱血在胸口沸騰,臉頰很燒,又很冰,他很想抓住一個人問個仔仔細細,瓔珞呢?瓔珞到哪兒去了?
可惜,這條巷子經過北金人雷火彈的襲擊,已經大傷了元氣,屍體們雖然已經被掩埋,可傷重殘疾的倖存者們,依舊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連舉家歡樂的新春,都激不起他們的半分興趣。
“你找神醫?”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霍祁鉞猛地回頭,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熱切地點着頭,“老伯可知曉他和那位姑娘的下落?”
那問話的老頭眯了眯渾濁的老眼,“都走了,能走的人,都走了......”
“你去北邊瞧瞧,也許能找到他們,”老頭想了想,對霍祁鉞道,“我曾經見過‘衛家軍’的軍士們將神醫送回來,也許他們看這裡住不得了,就去了那兒。”
霍祁鉞此時心急如焚,聽了這話喜出望外,謝過老頭,翻身上馬,疾馳出了小巷、城門,一刻也不願意停歇,往“衛家軍”大營而去。
北地的天氣是很冷的,雖然已經是新春,可是吹面的寒風依然可以讓人從裡透外都覺得凜冽如刀。霍祁鉞是練武之人,雖不覺得冰冷難耐,可他的心卻如沉在古井水裡一樣。自他啓程,腦海裡就只有瓔珞如花的笑靨,雖然掩映在銀色面紗之下,依舊美得無以復加。她的身影,她的模樣,就像一團小小的火焰,在他的心房處明亮地跳動着,給與他抵禦寒風和疲憊的力量。而現在,他卻找不到她了。
他此時心中涌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若不是天性灑落,幾乎要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而正在這個時候,卻忽然聽到身後一陣凌厲風響,似乎有什麼利器正朝着自己背心飛來!霍祁鉞下意識地一側身子,斜斜地掛在馬背上,堪堪地躲過了暗算。
他本就心情沮喪,登時大怒,撥轉了馬頭,眼睛向鷹隼一般朝着利器來處望去,果然就見一棵老樹的枯枝正在微微地顫動。
霍祁鉞冷冷一笑,不知從哪兒掣出一條軟長的皮鞭,手腕一抖,朝着樹梢掠去。
只聽“噗通”一聲,果然從樹上跌落了一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東西,似乎被他一鞭打得痛了,正捂着臉嗷嗷地號叫。
霍祁鉞心中詫異,牽着馬緩緩走近,伸出辮梢去撥那人的手,想要看清楚他的樣子。
他是習武之人,手上的勁道不小,那人雖然百般抵擋,可還是被他用一條皮鞭制住,不情不願地垂了手在身側,露出了臉孔來。
霍祁鉞看了那人的模樣,饒是見多識廣也黯然心驚,只見他的臉上紅不紅白不白的一片,五官都已不在該在的位置,只能勉強分辨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的耳朵縮成一對小小的圓孔,頭髮、眉毛、鬍鬚都沒有,整個人又畸形又駭人,若是半夜的時候被人撞見,非要嚇死人不可。
霍祁鉞又撥撥他的身上,只聽叮噹幾聲,掉出不少短箭,想來也是他方纔用來襲擊自己的利器了。他用腳尖踢踢那人,“你是誰?爲何加害於我?”
那人喉間嗬嗬作響,卻無法說出話來,只有一對眼睛裡燃燒着仇恨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霍祁鉞。霍祁鉞覺得有些奇怪,他記憶之中實在沒有這個怪人,而“金烏衛”的勢力範圍在京城瓊江,他也不記得自己何時得罪過遙遠的櫟邑之人。
可他直覺這個人必然有他存在的意義,於是不顧他的掙扎號叫,一把將他提了起來,掏出隨身攜帶的牛筋索,將他牢牢地捆縛在自己的馬背上。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爲什麼恨我,可看你的樣子,必然也是遭受了大不幸。將你丟在這兒由着你繼續禍害來往之人,我做不到。於是委屈你,先隨我去‘衛家軍’營中再做打算,若是我能順利尋到那人,也能幫你看看。”霍祁鉞說着,也翻身上馬,繼續向大營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