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衛珈和夜來自此之後化解了些許的尷尬,卻說離軍營不遠的小國穆託,國主經過一冬綿延,病勢更加沉重,已經到了不能下牀的地步。他心知自己時日無多,心裡的牽掛只有寵愛的庶子沉琅一個,生怕太子在他駕崩之後就演出兄弟相煎的戲碼,特特地將他叫來勸慰囑咐了一番。
太子哪裡會將一個垂死的老頭兒的話放在心上,反而覺得他偏心至此,臨死都記掛着別人,將自己和母后不知道置於何地。他在國主榻前痛哭流涕,裝作無比悲痛,對他的囑託也是字字句句都應了,回到東宮之後,就陰沉着一張臉,吩咐身邊親近的宦官,“去將神醫請來,就說孤有重要的事兒要尋他商議。”
神醫循聲而來,也不知道太子和他說了什麼,只見他目光微微一冷,隨即便笑得開懷,“在下食君之祿,自然應當忠君之事,太子殿下就放心吧,這件事就包在我的身上。”
二人相視一笑,太子喜上眉梢,當即便喚人又拿了不少金錁子打賞神醫。神醫見他這樣對待自己,臉上還是笑得十分開心,心裡有什麼感覺,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領了太子的密旨,也不要宮人引路,自己回到和瓔珞居住的偏殿。
瓔珞見他臉色不好,替他斟了一杯茶,也不主動開口詢問,只是靜靜地等候在一旁。神醫面沉如水,拿起茶碗輕輕地啜了一口,過了好半天才擡起頭對着瓔珞苦苦一笑,“想避開的,總是會主動找上門來。”
瓔珞十分敏銳,微微眯起鳳眼,壓低了聲音問神醫,“可是太子和國後要對付二皇子麼?”
神醫倒沒想到她猜得這樣準,卻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樣一個燙手山芋,他竟然交到我的手上。”
瓔珞見果是此事,不禁急道,“那怎麼行?二皇子如今已是忍辱負重,他們怎麼這樣狠毒,非要要了他的命不可?”
如果沉琅死了,那衛璽自然也就沒有了活路,這樣簡單的道理,卻這樣殘忍。瓔珞想不通,爲什麼這些明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人兒們,卻偏偏有着一副比豺狼還有兇狠的心腸。爲了皇位、爲了爭寵、爲了名利,他們都不顧父子兄弟的親情,竟然非要拼一個不死不休。
她由穆託情勢聯想到自己長姐沈璇璣和薛縝,在被貶斥出京之前,在瓊江的皇城之中,也遭受的是幾乎相同的待遇。如果不是他們夫婦同心、動心忍性,又怎麼能熬到榮登大寶的那一天?這絕不是僅僅因爲運氣好,姐姐姐夫背地裡受過的委屈,恐怕是自己難以想象的。
瓔珞這麼想着,不覺就紅了眼眶,可她臉上的神情卻無比地堅定,她沒有別的能力,可是她不能讓自己的表妹和她的夫君身處險地。
她跪在了地上,對着神醫道,“求求您,救救他們。”
神醫連忙將她拉了起來,語氣裡帶着責怪的意味,“你這個傻丫頭,把我看成是什麼人?且不說太子叫我做的事超出我的底線,就是看着你姐夫的面子,我也不會讓他得逞,多大的事兒,倒值得你跪下求我嗎?”
瓔珞得了他的準話,不覺笑逐顏開,她見神醫還佯裝生氣,又小心地陪了幾句話,可心裡的事倒是放下了。她也暗暗自嘲自己愚蠢,和神醫朝夕相處也不是一天兩天,怎麼竟然將他是個什麼樣兒的人,都給忘了?
話說北金國後藍夙,聽了元洌從未吐露過的心聲,一時是又驚又怒,還隱約夾雜着幾分悲涼悽楚。她爲他做了那麼多的事,替他籌謀了一切,將自己最寶貴的一顆心都全系在他身上,可是他竟然告訴她,原來這麼多年,在她的掌控之下,他從來沒有一天,是快樂的。
這打擊來得實在是厲害,藍夙幾乎都站不穩了,她一向自詡風華絕代,在自己最看重的元洌的一番話刺激之下,竟然搖搖地往後退了幾步,依稀露出了幾分伶仃老態。
“莫殤殿”裡的宮人們早就被她打發了出去,是故並沒有人上來攙扶她。而元洌和她面對面站着,眼睜睜地看着她幾欲不支倒地,卻連步子都不肯移動一下。
藍夙心裡又澀又冷,她費了很大的力氣,好不容易壓下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靠着自己的力量撐住了身子,勉強站穩之後,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熊熊燃起的怒火,咬牙切齒地問道,“她、那個小賤人,究竟是誰?”
元洌見了一直以來都四平八穩、似乎泰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的藍夙竟然如此失態,竟然覺得得意好笑起來。他站在原地,一雙桃花眼笑得眯眯的,“母后耳目暢通,自然應該早就知道了吧?怎麼還是一無所知嗎?那幫奴才,未免也太無能了吧?”
藍夙被他說得一噎,她只派了人出去斬草除根,卻並沒下令讓他們去調查那無名女子的身份,她那時根本沒有想到她在元洌心中竟然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又哪裡會在乎一株即將被毀滅的小草的名姓?
可是她現在後悔了。
對於一個如此強勁的對手,她除了知道她從未以真面目示人和“心腸很好”之外,幾乎是一無所知。她雖然在元洌面前說那女子已經死了,可事實上,她自己也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元洌見她不說話,冷冷地笑了一聲,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藍夙想要叫住他,卻發現自己的嗓子眼兒裡像塞了一團棉花一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元洌是她一手帶大,她又哪裡不知道他生性多疑,凡事必要自己親自確定了纔會相信,而現在,一定是派人、甚至自己親自去櫟邑查探那女子的生死了。
藍夙覺得很無趣,原本昂揚的鬥志在看着元洌大步出了“,莫殤殿”之後幾乎一點兒也不剩了,一個心已經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留下他的身子,也沒有什麼意思了吧?
可是她不甘心。
上次被派去櫟邑的人因爲辦事不利,已經被她狠狠地處罰過了,可是她身爲國後、執掌北金政事,手下又怎麼會沒有幾個人?於是招了貼身的宮人,低低地在她耳邊吩咐了一番,才叫她去了。
元洌,既然你不信我,勢必要自己去看看,那我也就隨你,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運氣了。
她這麼想着,哈哈地笑了起來,那笑聲無比歡快,外頭垂首靜立的宮人們都不知道什麼事兒使得國後這樣高興,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到她如何頹然地跪坐在地,而她臉上猙獰縱橫的淚水,順着她不老的面容,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殿中大理石的地面上,不過須臾,就積了小小的一灘水跡。
藍夙確實是世界上最瞭解元洌的人,就是元洌自己,恐怕對自己都不會有這樣深刻的洞悉。他氣沖沖地回到了太子的東宮,心裡又急又痛又怒又傷,這樣的無力感他最近常常感受得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覺得有種強烈的衝動,想要衝出這個樊籠一樣的宮殿。
他換上平民的裝束,也不帶一個人,就打算出宮趕去櫟邑,一天不知道瓔珞的下落,他就一天不能安寧。
他幾乎已經走到了馬廄,遠遠地看着自己鍾愛的那匹汗血寶馬正在悠閒地吃草,忽然就停下了腳步,他疑惑地看看四周,居然沒有一個人敢上來攔住他。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