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是瓊江最繁華的地方,來往商客、市民摩肩接踵,店鋪、酒樓鱗次櫛比。其中最受達官貴人青睞的,要數大街南口的“醉仙樓”。
“想不到九王爺這般好雅興,這樣的大好春光,不出去呼朋喚友、擁香偎玉地快活,倒叫我來陪着你在這兒觀刑。”二樓臨窗一間雅間裡,一桌兩椅,桌上只擺着燴魚脣、龍井蝦仁、手剝筍等幾個極精緻的小菜,一柄透亮的白玉壺裡裝着“梨花白”,說話的男子捲起袖邊,替薛縝斟滿酒杯。
比起薛縝一襲烏紫蜀錦長袍、束着金絲滿樑冠、就差在臉上刻上“爺是紈絝”的高調裝扮,此人一身灰不灰藍不藍的長袍真可以說是毫無辨識度。不光如此,他相貌也甚是普通,若是掉在人堆裡,絕對找不出來。
可是他有他的氣概。
那種氣概,就好像山上的竹永遠不會羨慕池中的蓮,只因他自有風流。他的舉止十分文雅,可是隱約能夠看出袍子之下精悍的身體線條;他話多的時候顯得和薛縝如出一轍地聒噪,安靜的時候又別有一番瀟灑落拓的神態;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文人,又不單純像個武士,他真的是一個很複雜的人。
薛縝懶洋洋地端起酒杯,和那人輕輕一碰,一飲而盡,拉長了語調道,“你當爺吃飽了撐的來看殺人?爺啊,是在等一個人。”
“哦?”那人大起興味,伸手將窗子又推開了一點,隨着薛縝向下張望,“什麼人值得風流倜儻的九王爺這樣大張旗鼓地費事?還巴巴兒地在這兒等着?”後半句話他嚥進肚中,“如此藏頭露尾,倒像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缺德事兒。”
“是一個女人。”薛縝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一個和他只有一面之緣,卻讓他覺得很熟悉的女人。
自古殺人就是要在人最多的地方。
離着“醉仙樓”百步開外,一隊衛兵將臨時搭起的刑臺圍得密密匝匝,監刑官和劊子手都已經就位,依稀可聞囚車軲轆響動和犯人家屬一路哭號隨來。
“倒是沒看到宮裡那位貴人。”那人自言自語道。
“她?她怎麼會來?只怕現在,就已經絞盡腦汁思索如何復得聖寵了。”薛縝言語裡有幾分輕鄙。
“要死的人都已經到了,九王爺等的人,怕是不會來嘍!”
“你幸災樂禍個什麼?”薛縝白了那人一眼,站起來扶着窗框,似是對他,又似是對自己說,“她一定會來的。”
他話音未落,就見從東面,緩緩駛來一輛素色車帷、車蓋的馬車,駕車的男子也是一身縞素。
車頭上掛着的大大的“沈”字,墨色烏黑,在一片素白的映襯下,十分肅穆寥落。
薛縝眼睛一亮,嘴裡猶自笑道,“她倒是膽子大!”
那人很無奈地瞧了他一眼,心想要不要告訴他一聲,這個自來熟的神情和語調,真的,很失態。
說話間,枷着陳炎的囚車和沈家的馬車幾乎同時到了刑臺前,圍觀的人羣自發地將路讓開,兩架車成犄角勢對峙,隱然有幾分劍拔弩張。
薛縝收斂了笑意,日光強烈,他微微眯着眼睛向外望去,琥珀色的光線在他眸子裡流動,他的神情很複雜,是興奮?厭惡?衝動還是剋制?
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陳炎今年三十出頭,在家中一貫養尊處優,這幾日的牢獄之災使他顯得十分蒼老。他臉上帶着和其他死囚一樣的、一種絕望的青灰色。
追着囚車哭號的是一隊婦孺,以陳老夫人爲首,陳炎的妻子和他的五個小妾以及各自的子女都跟在後面。此時見到沈家的車,陳老夫人目齜欲裂,即刻衝上前去,破口大罵道,“惡毒的小賤人!沈家的爛蹄子!你的心怎麼就那麼狠?非要害我兒的性命不可?”
士兵急忙上前阻攔,可是陳老夫人勢如瘋虎,直直似要撲上車去。她雖然不是高門大戶出身,可生了個女兒得寵,兒子拽着他姐姐的裙帶又到了兵部做官,這些年來過得可謂春風得意,早就是一副老封君的脾性。此刻偏又值失子大慟,哪裡還顧得上別的,只想將車裡的人拽出來,扯個粉碎,生啖其肉!
可惜她面對的人是方塵。
自從確認了沈鳴遠夫婦的死訊,方塵便和沈家姐弟一起着素服,爲將軍及夫人盡心,這些日子都不動兵刃,好在身邊有一條趕車用的馬鞭。
他手腕輕輕揮動一下,地上多了一道筆直的線,將陳老夫人隔在線的那端。
“別過來。”他擡頭望着陳家衆人,“會死的。”
陳老夫人呆怔了一刻,躺在地上撒起潑來,“殺人啦!沈家殺人啦!天啊!就讓我這老婆子和我兒一起死!死了以後變成厲鬼,生生纏死姓沈的賤蹄子!”
這回輪到方塵愣了。
“這真是高手遇上潑婦,打又打不得,放也放不得。”灰衣男子輕笑一聲道。
無人迴應,他奇怪地回頭看一眼薛縝,只見他臉色已經冷了下來,看着陳老夫人好像在看什麼骯髒得令人慾嘔的東西。
“八字還沒一撇,這就護上了?”看看薛縝的神色,安全起見,他理智地將這句話放在心裡。
圍觀衆人譁然,陳老夫人語聲淒厲,在青天白日聽起來,也有些背後發涼,人們都在望着馬車。
車輪輕響,門簾被人掀開,走下一對姐妹花。
珊瑚膽小,玉郎年幼,都不適宜來這種場合。
沈璇璣和沈瓔珞一色一樣的素白色孝服,只彆着沉香木的髮簪,鬢邊各插一朵白絹花。
“我們原本不欲下車,你這樣無理取鬧,我就偏偏要親眼看着你兒子死。”沈璇璣聲音很好聽,婉轉低迴,這樣惡毒的話說出來,也像和人在打商量,語氣裡還頗有幾分體恤溫柔。
一般的女子遇見這樣的事情會如何處理?薛縝心想:
上策是按兵不動,她強她橫自由她去,反正陳炎必死無疑,又何必和她多費口舌;中策是博取圍觀者的同情,這麼好看的兩個姑娘,若是哭得梨花帶雨,一定會引得路人對陳家反感更甚。似乎只有下策,纔是這樣,當面鑼對面鼓地和她爭鋒相對。
可是似乎,又不是這樣。
薛縝覺得沈璇璣的性情和她的外表很不一樣。
她看起來和瓊江的任何高門貴女都沒有差別,容貌美麗,身姿端逸,言語有致,禮數更是半點兒不錯,可是她骨子裡,是一個亡命徒。
也許對她來說,什麼“你兒子堪憐,難道我父母就不冤屈?”之類的廢話,她根本就不屑說。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如果出擊,務必一擊即中,並且要刺在仇人最軟弱的地方。
這纔是沈璇璣的人生哲學。
也是薛縝的。
他終於知道爲什麼覺得沈璇璣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原來他看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他自己一樣。
果然,陳老夫人的臉色瞬間變得和她兒子一樣青灰。
她氣得打戰,指着沈璇璣說不出話來,旁邊的士兵趁着這個機會,將她拖開。
“午時已到,行刑!”監斬官乾淨利落地將令牌丟在地上,他可千萬不想有什麼變故了。
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如果陳炎能夠預見他身首異處的今日,也許就不會對宛平的加急軍報敷衍了事,可惜,太晚了。
“九王爺戲看完了?可還滿意?”薛縝嫌血腥氣,窗子已經關上,沈家姐妹也早就離去,灰衣男子打趣兒地問道。
薛縝恢復了他玩世不恭的模樣,反問道,“你呢?對沈二姑娘可還滿意?”
灰衣男子張口結舌,指着薛縝,“你……你越發修煉成精了!”
馬車晃晃悠悠,沈瓔珞面色有些微微發白,回想起剛纔的一幕,她還是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她擡頭看一眼沈璇璣,卻發現她的臉色更不好,幾乎已成蠟黃,額角滲着汗珠。
她默默地握住沈璇璣的手。
沈璇璣勉強地對她笑笑,“親見仇人伏法,我們應該高興。”
沈瓔珞也勉強地點點頭,原本姐姐和外祖母都不讓她來的,是她自己非要跟來,她還記得外祖母是這樣說的,“那場景必是血肉模糊,你一個女孩子家家,實在不宜入眼。”
“那爲什麼姐姐可以去?”
“你姐姐……是沒辦法……”外祖母欲言又止,可是她立刻懂了,姐姐是沈家長女,是一面旗幟。
她想起她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孃親一手摟着她,一手摟着姐姐,笑眯眯地說,“璇璣似鈞窯瓷盆裡栽着的牡丹,花開時節動京城;瓔珞是水晶瓶裡的一枝蘭花,只需找個疼你愛你、願將你捧在手裡的好郎君便足夠了!”
她當時羞紅了臉,只顧捂着耳朵不依,可是到了今日才知道孃親的意思。
世家女子,享用多少富貴尊榮,便要承擔多少責任。
“姐姐,剛纔,你怕不怕?”沈瓔珞伸手輕輕替沈璇璣撫着胸口,問道。
沈璇璣聽問微怔,她怕不怕?
她當然怕,她怕得快死了。
雖然心裡早就將那人當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這幾日也只想着置諸死地而後快,可是親眼看到的時候,她還是嚇得腿腳發軟,心臟怦怦地亂跳着,汗早溼了小衣,她幾乎付出全部的努力,纔沒有癱倒在地。
原來看人死,是這樣可怕的一件事。
“我怕得很。”沈璇璣看着妹妹那對彎長睫羽下水波瀲灩的眼睛,如實相告。
“那你後悔不後悔?”沈瓔珞又問。
她後悔嗎?其實,是有一點的。
她點點頭,她還不是個徹頭徹尾冷血的人。
沈瓔珞抿了抿嘴,若有所思,過了半晌,她擡起頭,誠懇地看着沈璇璣,“姐姐,以後你怕也好,後悔也好,我都會一直陪着你。”
“我沒辦法讓你不怕、不後悔,只有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