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縝看着方塵已經去得遠了,方纔轉身回府。外頭寒冷,臥房裡卻是十分溫暖,他一步踏進,便覺得臉上手上都熱洋洋的,而沈璇璣不知何時已經起牀了,正在鏡前梳妝。
“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薛縝解下大氅,遞給花嬤嬤,走上來接過蘭清手裡的犀角梳。
沈璇璣剛起身,一頭長髮如黑瀑一般,幾乎要垂到地上。她正要伸手去阻攔,卻忽地想起她和薛縝成親那日晚上,薛縝也是這樣溫柔地替她擦乾頭髮,於是便停下手,在鏡子裡對着薛縝柔柔地笑了一下。
薛縝也對她一笑,花嬤嬤蘭清等人見他二人似是有話要說,也不在屋裡盤桓,都走出去各做各的活計。
“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沈璇璣感覺犀角梳微涼,從自己的頭皮上一下一下地滑過,薛縝力道掌握得很好,並不會讓她覺得痛。
她在鏡子裡望着薛縝,只見他眉目低垂,還是一如既往的英俊,卻也隱隱露出幾分如玉的溫潤來。
距離她第一次見到他,雖然只是不到六年的時光,可是這段日子,卻如水一樣,緩慢無聲地,在他和她身上留下了印跡。如今的薛縝,已經不是那個在宮中漫長甬道里言笑晏晏的閒散王爺,他心裡有熱望、肩上有責任,就算不能替他分憂解難,起碼不能給他再增添額外的負擔。這些道理,沈璇璣都心知肚明,只是……
只是有的時候,人的理智和情感之間,總是橫亙着一條鴻溝。
她忘記不了自己被施以廷杖的屈辱,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爲皇帝雖然不喜她,可到底是顧着天家體面的,在那之後,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可笑天真。皇宮之中,沒有情分,更不要說什麼面子情了。
她忘記不了春綽的鮮血濺在她臉上的熱度,也無法忘記當時充盈胸膺的仇恨,她想要報復,想要親眼看着那龍椅上的人和他身後那個巧笑如花的女人最後到底會怎麼死。
她忘記不了那個最冷的冬天,一片蕭瑟,處處寒冰,一向眷顧她的外祖母和舅父、表兄,都連帶着受了折辱,直到今時今日,三表哥衛玢還在監牢裡等候着未知吉凶的明天。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只是憑藉一道輕飄飄的密旨,就又想要召回她的夫君,只是作爲他的一面盾。
他以爲一切都這樣簡單麼?就像當時也是一道輕飄飄的聖旨,就將她和薛縝發配到萼邑一樣,從頭至尾,他何曾有替他們想過一分?
自始至終,他都是爲了他自己!
沈璇璣越想臉色越不好,正要說什麼,往鏡子裡一瞧,只見薛縝手裡握着她一把長髮,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他器宇軒昂的時間久了,連沈璇璣都幾乎忘了他還有這樣猶疑、溫軟的一面。此時天光微微亮了,他的一半臉浸在晨光裡,閃着融融的光芒。他的睫毛很長,在鼻翼投下一道暗影,嘴脣微啓,似乎要說些什麼,又怎麼都開不了口。
沈璇璣轉過臉看了他一眼,只見他的眸子裡躍動着溫存的光,見她看他,又是一笑。
他的心裡,應該也是很難抉擇吧?一面是他心裡夢裡的江山,一面是他欲共度此生的女人,哪一頭他都放不下。
沈璇璣突然就覺得自己有點自私了,她側過身子伸手環抱住薛縝的腰,因爲肚子滾圓,手臂不得不伸得長長的,瞧着就有幾分憨態可掬。
薛縝一愣,隨即身子俯下來,親了親沈璇璣的頭髮。
二人沒有多餘的話,只是在靈犀之間,就做出了決定。
既然嫁給了他,不管前路洶涌還是寧謐,都跟着他,不回頭地走下去吧……
卻說瓊江城裡,因爲向遠死了,他一家老小都被髮賣,只有沈珊瑚千鈞一髮之際擡出了衛璽“安貞郡主”的名號,和採茵二人逃過了一劫。只是向家既然被抄,她雖然免去了被賣做奴婢或者妓~女的命運,可要想再在向府裡住着,是不可能的了。
來抄家的兵丁如狼似虎,沈珊瑚想要收拾幾件體己都沒有可能,只是光禿禿一身常服就和採茵二人被連推帶搡地趕出了向府。她踉踉蹌蹌地來到大門外,只見幾個兵丁正把披頭散髮的向姨媽往車上架,向姨媽方纔昏了過去,這時好像也並沒有甦醒,腳垂在地上,頭偏着看不見面孔。
沈珊瑚看着她狼狽的樣子,前塵往事如同做夢一般都涌上了心頭,向姨媽是如何說動她、她是如何爲了向遠不惜和自己的親人翻臉、婚後向遠是如何折辱打罵她、她是如何心灰意冷……一樁一件,都在她腦海裡一幀一幀地翻了過去。
就這樣吧,她抹了一把眼淚,再也不去看向姨媽一眼,轉過身來扶起被推得跌坐在地上的採茵,低低地道,“我們走吧。”
“走”這一字,說起來千般容易,真要做起來卻是萬般艱難。這時已是傍晚,天色暗了下來,街道上行人漸稀,家家戶戶都起了炊煙。採茵跟在她身邊,眼巴巴地望着她。無論如何,先得對付過今晚,然後到了明天白天,再去尋一個求生的門路。沈珊瑚想着,伸手去摸摸頭上。可惜她這些日子都是吃齋唸佛,渾身簡素,頭上竟然只簪着幾支青色琉璃的簪子,並不值錢。
她再摸摸耳垂和手腕,都是空空如也,手指上原來戴着的紅寶戒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扯落了。她咬了咬牙,伸手摸到自己頸子上去。
那是一枚珊瑚雕就的吊墜,是她去年生辰之時沈璇璣派人送來的,也是南邊小國送上的貢品,卻被沈璇璣找了巧匠雕成一隻小兔子的模樣,正是她的生肖。
那珊瑚通體鮮紅潤透,一望既知不是凡品,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從來不肯離身的。
可是事到如今,衛家自身難保,她不能上門去將他們牽扯進此事,就算衛家的人不記恨她,她自己也沒有那個臉面。
只有靠自己了,沈珊瑚將那吊墜解下來,拉起採茵的手,朝着當鋪走去,心裡只盼着人家還未打烊。
她低着頭快步走着,很想不聽圍觀之人的議論,可是那些言語聲聲入耳,她只有咬緊牙關,牽着採茵越走越快。她二人直直走出了這條街道,來到另一條街上,方纔呼出一口氣。
沈珊瑚擡目望了望,就見不遠的地方,正正地掛着個“當”字的條幅。她喜上心來,對着採茵道,“你瞧,那家鋪子還未打烊,咱們去把這個當了,就去給你買面吃,好不好?”
採茵雖然迷迷糊糊,可也知道這珊瑚小兔是她心愛之物,當下便搖頭不依。
沈珊瑚心裡一動,眼淚便涌了出來,也不顧身份體面,摟住採茵,在日暮的街道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待方塵回到“衛家軍”營中,不顧一路風塵撲面,就來到帳中參見衛珈。
因爲衛鄴下落未明,衛珈代掌“衛家軍”軍務,她白日裡就在主帥營帳之中理事,晚間纔回到旁邊一座小巧帳中休息。方塵進來的時候,她正在伏案疾書,聽他進來,擡臉微微頷首,“方將軍辛苦了。”
她身上未着盔甲,只是穿着一件雪青色的常服,雖是女裝的式樣,卻是袖口褲腿都扎綁得精神爽利的短打打扮,和一般女子廣袖長裙的裝束大相徑庭,只有前襟繡着幾支同色的寒梅,略顯柔美。
方塵客套了幾句,便坐在一旁,殷切地望着她。
衛珈餘光瞧見,心裡暗笑,故意不去看他。而她身邊站着一個戎裝的少年,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卻低低笑了一聲。
他相貌生得十分妍美,這樣一笑,益發如春光明媚,照的整個帳中都亮堂了起來。
衛珈瞥了他一眼,終於看向方塵,“方將軍有話便請說吧,夜來也不是外人。”
方塵被她看破,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還是莊重了神色,對着衛珈一拱手,“末將此次,是替九王爺帶句話的……”
他本來是個武人,不善言辭,只憑着記憶,將薛縝交代的話原原本本地複述了出來,說完擡頭看衛珈,就見她以手支額,微微皺起了眉頭。
“朝中傳言我也多有耳聞,那位不是省油的燈,九王爺的法子,我也想到了。”她從案後站了起來,“我和九王妃雖是表親,可是隻有當年一面之緣,只是看方將軍的做派,也知道沈姑父很會治軍。”她將目光投向遠處,似乎想起了些什麼,“家母去世得早,我幼時在家多靠小姑姑教養,實在是生母一樣的情分。”
方塵聽她提到沈鳴遠夫婦,心裡也是一痛,不禁附和道,“沈夫人忠烈高華,可堪爲女子表率。”
衛珈點點頭,“按理說我代父親執掌軍權,不該有所偏倚,只是如今朝中人心惶惶,若是……”她警惕地閉上嘴,停了停又道,“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其實這樣做,也不只是爲了九王爺和王妃,更多的,倒是爲了‘衛家軍’日後的前途……”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方塵卻知道她是肯了,心裡一喜,正要開口,忽見外頭一個副將也不禁通傳就跑了進來,“大姑娘!外、外頭……”
衛珈纖美的眉毛一軒,“這樣慌張,成何體統?出了什麼事兒?”
“北、北金人送了主帥的靈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