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官者,當首重民生。廣開良田……”一殿之上,好些人在侃侃而談。葉明淨的表情誰都看不見,只能從專注的神態上判斷她正在認真的傾聽。
實際上葉明淨這時心裡正在罵,罵這幫紙上談兵的滑頭。說了半天全是空話。聽着好像個個都是棟樑的樣子,她敢保證,這裡面沒一個人知道如何從土質、氣候、灌溉、各類農作物的生長期上來判斷一片土地到底種什麼最合算,如何種能得到最大的效益。
不懂不要緊。她招的也不是農科學家。問題是你不懂就不要裝懂好不好?而且她剛剛明明就說了“良田歷年總在減少”。這幫傢伙怎麼沒一個人提一句了?不是說當臣子的都要揣摩上意的麼?你們自己看看,合格嗎陸詔呢,這傢伙是不是打定主意不開口了?
“陛下,學生有一言。”人羣中傳出一個沉穩的嗓音。衆貢士下意識的側開身體。說話的人顯露了出來。
此人一出現,衆人就不自覺的讚歎一聲,好相貌只見他一身淺藍色長衫,鑲墨藍色衣緣,面如白玉、發如烏墨、眼若星辰,朗朗而談:“陛下適才所言‘良田歷年總在減少’,學生聽了深爲憂慮。良田稅收,乃是國之根本,年年減少。如此一來,百年之後,我大夏竟無可用之田地了……”
葉明淨呼了一口氣,心說你總算出來了。
在一邊給內閣揮筆記錄的薛凝之詫異的擡頭,這人竟是陸詔?怎麼說這樣的話,瘋了嗎?不對,陸詔不是這麼魯莽的人。他若有所思的轉頭看向葉明淨,十二根冕旒後面,女子的面容忽隱忽現。
陸詔的言詞並不激烈,卻句句影射官員們失職忘本。沒幾句後,他話鋒一轉:“學生一界書生,見識淺薄,今日斗膽妄言,蓋應憂心我大夏百多年江山,既已發現憂患,難道還將此憂患留於子孫後代嗎?亦或子孫後代愁苦於良田數目之時,追溯前緣,知曉竟是由廣平年間開始。學生想起彼時情景,心下慚愧,不能解憂患於初發之時,是爲無遠見……” 語聲愴然,開始打悲情牌。
陸詔的策略很簡單,直接將後果鋪陳開來給你們看。上醫治未病。真到了土地兼併嚴重的時候,再整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時一來鬧的動靜就大了。葉明淨今年才十七歲,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憂患一定會在她的任期內爆發。現在的內閣四人到那個時節或許已經退休致仕了。倒黴的是那一屆的內閣。可但凡官員,誰不會推卸責任?陸詔給了在場的衆貢士們一個思路。
可以預見,未來的內閣閣老一定會在這些人或是下幾屆當中產生。當朝廷遇到土地隱患爆發的時候,那一屆的內閣就有了推脫的藉口。他們可以說這危機是從廣平元年開始的,不是我們無能,實在是在很久以前就有病了啊。當時的內閣閣老們不願治。到我們這時,病才爆發出來,我們有什麼辦法,責任不在我們。
而女帝是一定會贊成這種言論的。因爲只有這樣,她的政治纔沒有過失,過失是廣平元年的內閣。廣平元年朕才十七歲,剛剛登基,還不是閣老們說了算麼。缺乏遠見,任憑危害社稷的禍事蔓延。這樣一來,這四位閣老一生的政績和清譽全都毀了。史書上也會有記載。
這個問題,陸詔不提也就罷了,他既然在新皇登基第一年的殿試上提了。史官就一定會記載。到時就是明明白白的證據。在座的新進貢士們也不是傻子,只要日後有關於土地兼併的問題爆發,他們第一個就會想起今天。可想而知,他們會理所當然的將責任推諉。
內閣除非有動作,如果什麼都不做,遲早一天會引火燒身。告老退休都沒用。
很典型的陸氏風格,不和你們談什麼大義,咱不是憤青。他直接從切身利益下手,動用威脅。
機靈點的考生已是一臉若有所思。方敬氣的鬍子差點沒被吹飛。董學成大吃一驚。由於有幾分遠親關係,他是知道陸詔這個人幾分的。他在殿試時能來這麼一出,就一定是有天大的好處。會是什麼好處呢?
廖其珍卻是看陸詔很順眼,認定他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好後生。
林珂是早早就知道葉明淨在關注土地兼併的事,心中直道這小子運氣太好了,話說到了陛下的心坎上,這次殿試的名次只怕逃不出一甲。
葉明淨心下大快。陸詔果然好用。是不是真的憂國憂民她不在乎。只要能將事情辦成就行。爲着私利還是爲着天下,曉以大義還是威脅利誘,那又有什麼關係?黑貓白貓,能捉到老鼠的就是好貓。
該次殿試圓滿結束。
貢士們退下後,葉明淨將考官和閣老們招到南書房,討論今次的錄取名次。按照考卷的筆試名次,陸詔依然排在第五名。葉明淨道:“此人見識不凡,心懷大義。比那些官樣文章做的漂亮的人強多了。”
林珂拱手:“此人的確有才學,文章做得好只是片面之功。古往今來,許多能吏者往往不善文章詩詞。”
廖其珍也撫須:“那小子談吐不俗,風采脫塵。比許多小家子氣縮在角落裡的強多了。酌情將名次提一提也是應該。”
方敬一臉平靜:“不知陛下想將此人排在何位?”
葉明淨笑:“探花郎怎麼樣?這麼俊俏的少年郎,理當探花。”
廖其珍哈哈大笑:“妙,妙探花郎,陛下聖明。”
方敬一愣,他原以爲女帝會給個狀元的,沒想到是探花。一甲最後一名,比陸詔的筆試第五名推前兩個名額。雖然是恩寵,卻並不過分。
董學成目光一閃,雖說只是朝前兩個名次,可這一甲和二甲絕對是兩回事。候府探花郎,還是陛下親自提拔的。前途無量。呵呵難怪寧可得罪他們也要說那番話了。他心頭暗忖,看來得讓媳婦回一趟孃家。
林珂也笑了:“這麼俊俏的探花郎,遊街的時候只怕要被女子們的瓜果絹帕給淹了。”
廖其珍興致勃勃的談起了當年美男子陸雲被人圍觀的盛況:“……魏晉古風再現,子不遜父亦……”
說笑一會兒,葉明淨趁熱打鐵,提起了良田逐年減少的事:“……方卿家,內閣好歹擬出個章程來,別再這麼耽誤下去。”
方敬苦笑:“臣遵旨。”
下衙後,董學成早早的回到家,問家人:“少爺回來了嗎?”
這個少爺指的是他的長子,禮部儀制司主事,董康。董康的妻子孫皎是慶國公孫顯的嫡女。而東陽侯陸震的妻子恰恰是孫顯的妹妹,孫皎的姑姑。
當初結這門親的時候董學成一家並不情願。這小兩口是揹着老兩口私定終身的,董康非要娶孫皎,父親不鬆口他就誰也不娶,父子兩互不讓步,倔了好久。後來承慶十五年秋天,因着六皇子落水身亡,先皇只餘一女。宮中再次開始選秀。慶國公孫顯親自登門,送上重禮。拜託他同意小兩口的婚事。董學成一來被他的愛女之心打動,二來也看不得兒子自打得了選秀消息後,悲憤欲絕的落魄相。便鬆口同意了這門婚事。
現在想來,真是世事難料啊。
董康早就回來了,他是五好青年,從小就喜歡黏在家中。娶妻後更是如此。除了去禮部上班點卯,就是在家中折騰。把個夫妻兩住的院子整的跟人間仙境似的。屋子的牆壁上爬滿了常春藤。花架子搭了滿院,串串紫藤花開。董康坐在花架下的石桌邊,拿着刻刀教九歲的長子刻印章。
董學成嘆了口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顧緝是同病相憐,都只能指望孫子了。
董康見着父親來了,大吃一驚:“父親?”另個一童音在喊,“爺爺。”
董學成笑着問了孫子幾句課業,讓他退下。坐在桌邊,一臉肅穆的對兒子道:“今日殿試,出了一位敢言之人……”
董康聽完父親的話,吃驚的道:“陸詔?他看着挺穩重的,怎麼會如此莽撞?”
“他可不是莽撞。”董學成呷了口茶。剛好看見孫皎端了新茶和點心過來,對媳婦點點頭,道:“你抽空回一趟孃家。別的也別說,就告訴陸詔,他被陛下欽點了探花。”
“探花”孫皎驚喜交加,“別的大人沒有意見嗎?”
董學成笑了笑:“又不是狀元,探花能有什麼意見。這點面子都不給陛下,那還了得。”
孫皎行了禮,退下去急急忙忙的準備了。
董康看着父親:“可是陸詔要被重用了?”
“難說。”董學成沉吟,“看着是說土地兼併,內裡這事還關係到吏治。動一發而牽全身,一個不好就會出大亂子。就看陛下心裡的主張是什麼了。”
董康面色難看:“難道要變法?自古以來,哪個變法是好相與的?這好好的太平盛世,變什麼法?”
董學成嘆氣:“現在是太平盛世不代表永遠是太平盛世。從道理上來說,陸詔的見識是沒錯的。只是他雖然是正確的,卻不代表能安然無恙的進行下去。這裡頭牽扯的東西太多了。陛下心急了啊”
和董家父子一樣,此刻無數的人談論着陸詔在殿試上的言論。他的那些話,好似投進湖水中的石頭,掀起波瀾無數。
兩天後,殿試榜文出告。陸詔赫然排在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嘻嘻,我一直腳着,和狀元郎比起來,探花郎更有愛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