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一輪明月懸掛在清冷的夜空。秋日的夜晚,涼風沁人,已是帶了絲絲寒意。
馮立恨鐵不成鋼的看着計都:“你瘋了不成?”邊城浩劫,關他什麼事?他們都是從血淋淋的廝殺中上位的。毫不客氣的說,弱肉強食已經深入了他們的骨髓。憐憫之心少的可憐。何時到變得這等大仁大義了?
計都擡頭仰望那輪明月,清越銀輝,玲瓏靜雅。
“她夜裡總在做噩夢。”如水的月光下,他的聲音如夢似幻,“從先皇大行的那個晚上開始。即便是累極了,後半夜的時候也會做噩夢。她做噩夢沒什麼大動靜。不說夢話,也不胡亂掙扎。只是呼吸紊亂急促,然後便是驚醒。驚醒後的眼裡滿是恐懼。再之後便是悄悄的哭。她是害怕殺人的。殺的人越多,她越害怕。”
馮立怔了怔。守夜的事,不是計都就是衛七。他還真不知道這些。不過他的立場和計都不一樣,很快就做出判斷:“那也不是你該管的事。誰是一生下來就會殺人的?習慣了就好。”
計都搖頭:“她一直沒習慣。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被驚醒,滿身的恐懼,孤零零的哭。”
“……”馮立說不出話來,看看他一臉不忍的表情,試探的問:“你這是動真格的了?”
計都卻是反問他:“這種事還有不真格的?”
馮立徹底無語。算了,他就知道。武學天才在某一方面和常人不一樣。真情與執着是必須的,不然也練不成無上心法。計都的這張臉,從二十歲之後就沒怎麼變過,顯然是將內功練到了極致。
“你的功夫,可是練到大圓滿了?”他換了話題。
“還差一點。”計都回答,“最後一層大宗師境界上不去。只能在宗師這一層反覆。”
馮立幾乎吐血。默默扭過頭。他說的大圓滿就是指宗師好不好?二十五歲的武學宗師,百年也難出一個。至少大夏的天波衛裡就沒有過。這人還有什麼好埋汰的?
不過也幸好是宗師。大宗師的話,身體上的命門會自動彌補完合。到時就再也難控制了。
是以,天波衛裡並不贊成出大宗師。沒有相關的功法秘籍,也沒有聽說有誰能練成過。大宗師是前朝留下的傳說。據說周太祖李若棠就是一位大宗師。所以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過,她練成大宗師是在中年以後,風樓首領逝世之後纔有的事。只留下了傳說,沒有任何資料。
想來計都也不會那麼神奇。不過這終究是個問題。計都若是萬一成了大宗師,誰還能駕馭他?大宗師雖不能和千軍萬馬對敵。萬人之中取上將頭顱卻是如探囊取物般簡單。而且打不過也能全身而退。即便是大宗師也要不了另一個大宗師的命。
於是,他將一肚子勸他別對皇帝動真情的話又咽了回去。
計都還在嘮嘮叨叨,長久壓抑在心底的情緒似乎得到了釋放:“……她召見過陸詔的那天,就做了好久的噩夢。得知陸詔到了關外後也是。我只是想讓她好受些。明知道會如此,爲什麼不能保護那些邊城的百姓呢?那些也是她的子民啊何必這麼兩相痛苦?救了那些人,她也就不必再做噩夢了。”
馮立嘆了口氣。實在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事情沒有這般簡單。她是皇帝,她想有作爲,有些犧牲是無法避免的。這世間哪一天沒餓死的人?沒被殺的人,沒被賣的人?誰又可能全都照顧到了。想開了就好。”
計都卻異樣執着的堅持自己的想法:“可是她想不開。這般決定既然痛苦,那就換條路走。”
馮立急的眉頭直抽:“換條路走,你說的簡單。這又不是練功夫。一條經脈打不通就換一條打。帝王之策,牽動萬方,哪是那麼容易換的?現在痛苦是爲了將來的不痛苦。你以爲她位置坐的很穩嗎?政治,不是那麼簡單的。”他心思煩亂的結束了這次談話,“總之,作爲計都,你的職責就是執行她的命令。”牽上個人感情,只會自討苦吃。
計都幽幽的聲音在他身後傳來:“我知道計都的職責是什麼。可是一旦動情,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不忍心看她再這般折磨自己。你沒動情,你不懂。”
馮立氣的耳朵都紅了。腳步蹭蹭的加快。
那你就慢慢的被情折磨吧。反正宗師的身體比常人好上太多,磨不死的。
葉明淨獨自坐在空空蕩蕩的龍牀上,葉初陽的小小身體擠在角落裡睡的正香。少了一個人,牀中的空間突兀的寬敞。
天邊漸漸泛白,昏暗的室內燭火漸熄。葉明淨保持着坐姿,一動未動。
門外響起腳步聲,綠桔輕聲喚道:“陛下,該起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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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吧。”葉明淨抱起剛剛睜眼的葉初陽,在綠桔等宮女的幫忙下,給他哺乳換衣服。一番忙碌後出了寢宮。
上午的例行公務忙完,書房內空落下來。馮立示意左右退下,對着葉明淨道:“陛下,昨日計都大人犯事,已經受罰。屬下是否要再調遣暗衛過來?”
葉明淨愣了愣:“朕已經罰過他了。怎麼還有?再調暗衛過來是什麼意思?”
馮立道:“身爲天波衛,不可以自身的想法影響主上的決策。計都大人違背了這規矩,除了陛下的責罰外,天波衛中還有責罰。計都大人身爲最高統領,帶頭破壞規矩,按照慣例,應責罰加倍。故而,計都大人近幾日不能擔任保護陛下的職位了。需要再調派人手。”
葉明淨沉默半晌:“天波衛中的責罰是什麼?”
馮立畢恭畢敬的回答:“鞭刑。”
葉明淨再次沉默,良久後道:“木曜,你和他共事多年。想必也知道一些他的脾氣。朕很奇怪,他不像是那等憂國憂民的人。天波衛不是國子監,也不會教你們這個。他怎麼就突然,突然大義起來了?”
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天波衛中九曜上位的競爭,非常殘酷。在這種競爭機制裡活下來的人,不可能有俠義心腸。否則墳頭的草早就一人多高了。她擔心的是,有人在誤導計都的思想。可計都從事的每一項事務她都知道,也沒接觸什麼熱血憤青的人啊?
馮立暗叫一聲問的好。臉上眉頭皺了起來,道:“屬下也問過他,爲何干涉主上的決策。他說……”聲音遲疑。
葉明淨轉頭看向他:“怎麼不說了,他說什麼?”
馮立垂下頭,飛快的道:“計都大人說,他是擔心陛下再度做噩夢。”
葉明淨頓時滯住,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
馮立接着道:“屬下以爲,身爲陛下的護衛,不該對陛下的任何決策有自己的主張。可計都大人或許是內功已至宗師境的緣故,竟狂妄自大起來,妄圖插手陛下的私事……”
“行了。”葉明淨喝止他。沒好氣的道:“你也不用說的這麼義正言辭。朕沒怪他這個。朕原先只是有些失望。”她沉吟片刻,“計都現在人在哪裡?”
馮立立刻回答:“鞭刑之罰已然受過,現正在梧桐宮後殿的侍衛室中養傷。屬下以爲,計都大人畢竟是計都,這等不名譽的傷勢,還是避開天波衛所的好。”
葉明淨嘆了口氣:“傳皇后過來帶孩子。”
馮立垂頭應諾。
姚善予歡天喜地將葉初陽帶去花園閒逛。葉明淨着馮立領路,到了計都的房間門口,又命他退了下去。
推開房門,一身黑色單衣的計都正盤腿坐在羅漢榻上調息。他早就聽見了門外的腳步聲,見有人進來了,便睜開了眼。然後立時就怔住。
葉明淨髮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嘆氣了。對着計都,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嘆氣。
“聽說你受了鞭刑?”她走到他面前,平靜的問。
“是。”計都垂下眼簾。
葉明淨繼續:“爲什麼要插手我的決策?”
計都嘴脣蠕動,沒有聲音。
說話間,她坐到他身邊,抓住黑色單衣往上一掀,露出猙獰的背部。鞭痕交錯,血肉模糊。整個後背幾乎沒一塊完整的好肉。她倒吸一口涼氣:“你捱了幾鞭?”
計都愣了愣:“一百二十鞭。”復又補充,“很快就會好的。”
葉明淨呼吸緊了緊,深吸一口氣:“爲什麼不包紮?”
計都道:“這樣結痂快一些。傷口捂着,反而好的慢。”
葉明淨“霍”的起身,走到門外:“馮立,宣御醫過來。找個擅長治外傷的。”
馮立領命而去。計都在房內忐忑不安:“陛下,屬下沒資格看御醫的。這不合規矩。”
“閉嘴”葉明淨冷聲喝止,“這般猙獰的背部,你想晚上嚇死我嗎?”
計都霎時呆滯:“陛下……”
葉明淨聲音生硬:“既然你已經受了處罰,朕那邊的就算了。沒必要重複。”
計都眼睛一亮:“陛下,您……”
“行了”葉明淨胡亂喝了兩聲,“御醫看過後,你就好好養傷吧,朕走了。”匆匆走出了這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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