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樹影橫斜。冬日夜晚的梧桐宮安靜沉寂。窗戶透出的桔色明亮,恰恰給寒冷的冬夜染上了一絲溫馨。宮室中,地熱將每一間屋子都燒的溫暖如春,宮女們穿着輕便的小襖,飄逸的長裙,來回走動間成了殿室中最華麗的點綴。
久不出現在宮廷的衛七,此刻穿着一身黑衣,單膝跪在廣平女帝的寢宮內。葉明淨一身寬鬆的細綢長袍,坐在墊了厚棉芯錦緞椅墊的圈椅上。暖和和的熱氣從地底向上輕飄,薰得一身寒氣的衛七乍冷乍熱。
葉明淨垂下眼,睫毛在下眼皮投射出一圈陰影,聲音不緊不慢:“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給他吃藥的?”
衛七心驚膽戰的回答:“草原上吃過一段時間,只是屬下那時手上的藥不多。不過陸公子他在意女子……很少,未曾有人懷孕。後來回到大夏,屬下可以從各地風樓取藥,就未再間斷過。陸公子吃的藥需溶解在飯菜、點心中,劑量、配方與單純的湯藥劑不同。需連續服食四個月方可能見效。其間有過一兩次意外,屬下都處理了。”
意外應該是指有女子懷孕。衛七既然處理了。陸詔便不會沒有察覺。難怪他那麼肯定的說自己不會再有子嗣。葉明淨分析了片刻,又問:“北狩之前呢?連續服用有多長時間了,可還有意外?”
衛七老老實實交待:“連續服用有一年時間了。最近半年中都未曾有意外。不過……”他猶豫了一會兒,“這半年陸公子在外奔波運糧事宜,與女子間……很少……”
這就是說,藥效如何誰也不能肯定。葉明淨無聲的嘆了口氣。
這種估計、大概的數據,叫她怎麼去判斷?陸詔到底是對藥物免疫還是這半年的確有效了都不能準確的定論。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是在現代,除非結紮,也沒有百分百的避孕措施。
殷戒的藥應該是有用的,計都自從服用後,就從未出過意外。陸詔總不會正好是那個免疫者。衛七沒有跟着北上,那麼從離城至海邊那一天爲止,中間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之前他連續服藥一年,從時間上來說,陸詔那時應該還在藥物有效期內。可若是這樣說來,計都從藥吃完了到村落裡那一天,也有快兩個月的時間,同樣也是藥物有效期。
葉明淨心中異常煩躁。她在白天時找殷戒過來隱晦的詢問過,殷戒答曰:個人體質不同,藥效期也不一樣。
這種朦朧兩可的答案,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兩樣?到底是誰提前對藥物免疫了,她沒有任何辦法判斷。
不知道這個,就不知道孩子父親是誰。葉明淨腦中混亂,怎麼就這麼巧了呢?
良久之後,她揮退了衛七:“你下去吧。回陸府繼續你的任務。”
衛七退下,房中只剩下她一個人,靜靜的靠在椅背上,一雙黑玉瞳孔如陰霾天氣下的大海,波濤沉沉。
在這個沒有DND檢驗的時代,想要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只能等他長大後從長相來判斷了。這對一個女子來說,固然很鬱悶。可她不是普通女子。她是皇帝。事情能弄清楚最好,弄不清也就算了。她需要解決的,是這個孩子出現後會帶來的一系列朝局影響。
從這個角度來說,腹中孩子的生父不明反而是件好事。生父不明,可以避免父族勢力上升,避免政治格局的動盪。不會對皇長子葉初陽造成威脅和影響。當年葉初陽的出生,她不是還處心積慮、故佈疑陣的在朝臣們心中弄出個生父不明麼?
這兩個孩子,本來就應該只屬於她葉明淨。在成年之前生父不明更加有利於他們的成長。玉牒之上,他們則都是皇后的孩子,都是嫡子。
這是最有利的選擇。
至於對那兩個男人,她的打算是實話實說。
欺騙是不能長久的。況且,無論是陸詔還是計都,她都不想去騙。陸詔太精明,騙他需要周密籌劃,耗費精力。爲這類小事不值得。計都她不想去騙。對着朝夕相處的人,揹負有關他的秘密,是一件太過沉重的負擔。她何必將自己搞的如此勞累。
她又沒指望在那兩男人身上找什麼愛情,大可不必患得患失。身爲帝王,穩固局面纔是最重要的。她需要孩子,一個葉初陽顯然不夠。既然如此,這個孩子來的時機雖不是最好,卻也不差。
陸詔是政治生物,不怕他不接受這個結果。計都身爲這一代天波衛頭領,職責當凌駕於私情之上。他也不會分不清。
唯一受到傷害的,只有孩子。
可皇家的孩子哪有那麼好做?享受了特權就要付出代價。世界不是美好一片,她寧可孩子從小看見這些殘忍,也好過成年後再吃苦頭。溫室中長大的孩子會如何,前世的嶽晶晶還不夠警醒嗎?
兩權相害取其輕。這般做,是最好的。
捋順了事情脈絡,她長長吐了口氣。剛想站起來,後背就是一酸。這才發現,身體太長時間維持了一動不動的姿勢,脊背僵硬酸脹的厲害。
是了,她現在是兩個人。得時刻注意。孕婦食譜什麼的,都得及時補充上來。不然體內微量元素不夠,孩子和大人都不健康。
捶了捶腰,她打了個呵欠。這種忙碌的時候懷孕,還真是夠添亂的。
一雙溫暖的手扶住她,溫熱的掌心輕輕揉着她的後腰、脊柱、手臂關節。計都低聲勸她:“您現在不能勞累。”
葉明淨知道他是看見衛七走了纔剛進來。輕聲道:“叫衛七來,是問陸詔吃藥的事。”
計都手下頓了頓。之後繼續給她按摩穴道。
“孩子,我也不知道是誰的……”她回過頭凝望他的眼睛,“你懂我的意思嗎?”
計都手上動作停下,怔怔的看了她一會兒。平靜的扶着她躺到暖榻上,開始按摩腿部的穴位:“如此也好,這樣我還可以多陪您幾年。”語氣平和的闡述,“天波衛除了內侍,一般來說是可以有孩子的,只是不可將孩子留在身邊。要麼將孩子送人,永不相認。要麼將孩子交由長老統一培養。與父母再無關聯。前朝就有過一位女子天波衛,她懷了當時皇帝的孩子。天波衛對此的規矩是:子留母不留,或母留子不留。陛下,若這孩子是我的,木曜就要去請羅睺大人和長老們來執刑法了。”他微微一笑,“陛下是女子,自然只能留子不留父。原先還以爲我陪不了陛下了。”
葉明淨驚訝的半撐起身:“有這種事?我怎麼不知道?”前面一項關於護衛孩子的處理,她知道。後一項她還真沒聽說過。
“陛下。”計都用手拂過她的髮絲,目光幽幽:“天波衛成立至今四百多年,不是沒有過更換計都、羅睺的例子。我從來都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他戀戀不捨的將掌心貼上她的小腹,“陛下還有另一種藥的吧,一勞永逸的那種。賜給屬下,好嗎?”
葉明淨無聲的凝視他,只能吐出一個字:“好。”
陸詔是在梧桐宮書房見的駕。當然,葉明淨光明正大的找他商談政事。說的是他年後的工作安排。葉明淨打算讓他去江南,任杭州府同知,正五品。二十五歲的正五品實權同知。又是在江南繁華之地,足可笑傲同齡。順便又問了問他的身體如何,工作擔子壓的這麼重沒問題吧?
陸詔很得體的表示了自己的忠心。什麼一定會將身體將養好,什麼去了江南後會密切注視靖海侯府的一舉一動云云。
“嗯。”葉明淨也是這個意思,“蕭炫請旨回杭州靖海侯府。朕想了想,乾脆就答應了他。正月十五一過就讓他啓程。早些去也好,省的那邊烏煙瘴氣的。”
陸詔會意:“臣會配合蕭世子的。”海邊的這次逃難,他視爲奇恥大辱,差一點就回不來了。如此毒瘤一般的大患,怎能不切除乾淨?
兩人便就着江南政局又談了半個時辰。事情說的差不多後,陸詔帶着溫潤的笑意恭喜她:“臣還沒賀喜陛下呢,陛下膝下欲再度添丁,真是可喜可賀……”之後又殷殷切切的關懷,“陛下不可太忙碌朝政了,身體要緊。臣見着陛下氣色不大好,可有請御醫開些補胎藥方?”
葉明淨怔了怔,下意識的掃視了一下書房。在她刻意安排下,左右沒人,暗衛是計都。於是頗有些艱難的對上他神采熠熠的黑亮眼睛,心頭有些不忍,卻還是坦言:“悟遠,這孩子……他不一定是你的。”
陸詔眼中的笑意頃刻間被打碎。
“你說什麼?”他失態的打翻了茶盞,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葉明淨無法計較他口不擇言的忘了敬語。只能再說一遍:“孩子,朕不知道是誰的,那天離開之後,朕去了村子……時隔一天……”
陸詔只覺喉嚨一噎。像似魚刺卡在了喉嚨。呵呵的說不出話。殘留的溫潤微笑來不及退卻,全僵在了臉上。
葉明淨倒是越說越順當:“朕不想騙你。當時太亂了。只差了一天,朕也不知道孩子是誰的。”表情已經很坦然。和剛剛談論江南政務的態度一般無二。
陸詔的臉只能僵着,因爲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在六歲的時候他就學會了於不同的場合,用他那張天生俊美的臉表現出各種不同的表情。或有禮、或嚴肅、或欣喜、或驚訝、或關懷、或傲氣、或隱忍。通過這些不同的表情,結合當時的情形,給別人留下最完美的映像,給自己獲取最大的利益。他彷彿是天生的表演家,永遠知道該在什麼場景使用什麼樣的表情。沒有任何不適,如魚得水。他就這麼傲然而又自如的在人情世故中游刃有餘。
從六歲時他就知道,自己很適應、甚至是喜歡這種生活。正是這種天生的天賦,令他如虎添翼。他從不懷疑,自己未來會獨領高處風光,位極人臣。
十三歲那年,他的天賦生平第一次出了意外。在成國公府假山下聽見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刻,他忘記了他的天賦,他甚至想不起來那時他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只一片空白。當然,後來很快他就又恢復正常了。
之後的十二年。他依舊遊刃有餘的發揮着這種天賦。縱然是在梧桐宮密室驚聞“引兵入關”之策的時候。事後他甚至開始懷疑,這種天賦已經成了他的本能,融入血骨,再也褪之不去。
而今天,時隔十二年。他第二次感受到了這種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他該用什麼樣的表情才能最完美的表現出他現在的心情。他的腦中再度一片空白。天賦,在這一刻又失靈了。
十三那年歲。他尚是少年,乍聞身世秘辛,失態在所難免。二十五歲的今天,他已歷人生百態,面對生死攸關亦可面不改色。爲什麼他現在還會失態?爲什麼?
心頭涌出一股淡淡的失落,失落越來越濃,最後轉變成憤怒,滔天的憤怒。
她不在乎
陸詔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憤怒來源於何處。葉明淨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孩子是誰的。那麼同理推斷,葉明淨當初找上他生葉初陽,根本就不是看上了他。只是單純的認爲他適合而已。
不是麼?他有野心、他的髮妻不能生育、他的身世有瑕疵,那是一根永遠的把柄。葉明淨需要一個孩子,他只是出借種子的工具。
真相就這麼簡單。
陸詔突然想大笑。終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他一點兒都不冤。哈哈他算是見識到了,帝王無情,果不其然。只怕那個護衛,也是她解悶的工具之一。葉明淨這個女人,根本就不需要男女之情
一步錯,步步錯。
他就是個傻子。
抿了抿脣角,陸詔臉部肌肉微動,僵硬的神情緩和下來。重新恢復成風采翩翩、溫潤儒雅的青年臣子。他深深的凝視葉明淨,嘴角帶上恰到好處的恭敬,認認真真的回答:“臣知道了,陛下。”——
這章改了好多遍,四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