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暗潮洶涌中無聲無息的流逝。六月的時候,承慶帝的身體已經不再能經受長距離的挪動。於是,延續了幾十年的夏季避暑傳統,第一次被取消。
如果說秋狩連接幾年被取消,衆人們都還能坐得住的話。夏季西苑避暑被取消的消息傳開,就沒有人能坐的住了。
什麼情形下,皇帝陛下會取消避暑?寧可待在悶熱的宮城也不願去清涼舒爽的園林。
請求入宮覲見的奏摺突然間如雪花一般的多了起來。薛皇后親自去宣明宮,求見已經半個多月未曾見到的皇帝,被森嚴的大內侍衛攔了下來。她神色數變,也不強求,直接回了昭陽宮。
薛洹之還在禁足,不過他也從特有的渠道得到了消息。
各方的覲見摺子都被按捺住了,宣明宮中除了侍衛、太監,就只有張奉英一個秉筆大臣被宣到了皇帝的面前。而他,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從宣明宮出來過。
衆大臣慌了手腳,在方敬的帶領下,跪在宣明宮門前,請求覲見。
半天之後,譚啓出現在大門處,用尖銳的嗓音宣道:“着,方敬、董學成、廖其珍、唐眷書、嚴守正覲見。”
方敬等人入內,見到了久違的皇帝陛下。
承慶帝消瘦的身體再也不能以厚重的袍服遮掩。他的手上、頸上出現了點點褐色斑紋。面色蠟黃、皺紋增多,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明亮、銳利。
“陛下——”方敬只消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雙膝跪地,語聲哽咽:“臣等叩見陛下”
其餘的人也是同樣吃驚,紛紛跪地。
承慶帝靜默片刻,道:“朕一時間還死不了,爾等不必驚慌。”
這五人越發悲慼,低頭不語。承慶帝輕聲道:“淨兒,過來。”
葉明淨從帷幕後走出,身穿明黃色袍服。健康光潔的肌膚和皇帝陛下灰黃衰敗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
“這是朕的孩子,大夏朝的儲君。”承慶帝一字一句的道,“你們,可願意輔佐?”
方敬一個激靈,帶頭表決:“陛下,臣等當鞠躬盡瘁,輔佐太女。”其餘四人也紛紛表態。
“這便好。”承慶帝拍拍葉明淨的手心,從牀頭拿過一卷封好的聖旨交給她:“你們去吧。”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譚啓將他們送出門,在宣明宮的大門前,朗聲宣讀聖旨:“……朕身有不適,特命太女監國,內閣大學士輔佐。”
地上跪着的衆人吃驚的擡頭,心中良久以來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這是第一道聖旨,還有第二道,是給吏部的。着調江蘇學政林珂即日進京,任兵部右侍郎,加封建極殿大學士。
至此,內閣共有四位大學士,兩爲中立黨,兩爲太女黨。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
衆文臣們心頭一鬆。生老病死,世間無人可免。帝位能有安穩的傳承就好。
隨着聖旨的傳遞,林珂從江南進京了。在這種關鍵的時候,爲了防止萬一,他在一家鏢局申請了保鏢。由一隊鏢師以最快的速度護送他進京。他的家丁僕役也多,零零落落總共湊了一支一百六七十人的隊伍。不是騎馬就是坐車,無一人走路。日夜兼程,離着京城越來越近。
葉明淨這幾日都在內閣處理事務,承慶帝罷朝已久,很多事務都由內閣和六部自行統籌解決。文官之間已有了相當的默契,基本上不用她操心什麼。當然,這同樣意味着,她也插手不進什麼。
葉明淨看的是勳貴,勳貴和文官之間有一種特殊的平衡。勳貴的門人大多在軍方,他們以此站穩腳跟,在六部衙門和其它職權部門都有其門人子弟,和士子出身的清流們相互制約,共分權利。
原本是相安無事的。只可惜,一旦出現了政權交接的時候,勳貴們的野心和不穩定就暴露了出來。
京城中有三支可用的兵馬力量。一是御林軍,二是禁衛軍,三是五城兵馬司的雜牌軍。
御林軍由晉國公薛家掌控,目前在薛恪的手上。禁衛軍分兩個派系,一爲茂國公王家的人,一爲永泰侯劉家的人。五城兵馬司在承慶二十年經過科場舞弊案的清洗後,一直由兵部直接掌控。
葉明淨看了只想笑。五城兵馬司聽着好聽,其實就是變相的警察、城管。專和百姓打交道,穩定住京城治安還勉強可行。其它的,就想都別想了。
方敬則認爲目前的形勢一片大好,政權交接可以穩定過渡。五城兵馬司在他們手上,京中治安不會出問題。御林軍在薛側卿的父親手上,也不會爲難太女殿下。王家有王安築,劉家有劉飛雲。這三家都是殿下的岳家,穩住皇城,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後/宮傳來的消息,殿下一直都很寵愛薛側卿、劉常安。
葉明淨無語的看向他。罷了,方敬的想法也沒錯。如果她和薛洹之三人調換一下性別,的確是什麼問題都沒有。
很可惜,恰恰這性別的倒置就是致命之處。內閣閣老們的思維和她壓根不在一個頻率上。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她便不打算再浪費時間,道:“政務之事,不急在一時。孤想回宮多陪陪父皇。方大人,內閣的事,就偏勞你們了。”
方敬也認爲太女此時在政務上能起的作用有限。贊同道:“……殿下至孝,實乃我朝幸事。”
廖其珍也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殿下自管去。臣等定不讓瑣事勞煩殿下。”
葉明淨於是回到宣明宮,衣不解帶的日夜照顧父皇。
承慶帝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每天的睡眠時間從四個時辰變成了六個時辰,近日又增多了些。葉明淨在他睡着的時候,就靜靜的坐在牀邊,默默凝視他日漸衰老的面容。
記得剛來的時候,父皇還很年輕,身材健壯,手把手的教她寫字,帶着她一同騎馬……
“殿下。”譚啓輕手輕腳的走進來,在她耳邊細說了朝中和京中的變化。天波衛已經完全交到了太女的手上,目前她一直靠此來掌握全面的動態。
葉明淨走的離牀遠了些,聽他說完。道:“王家拒絕了和劉家結盟。看來,他們並不看好劉家的打算。”她笑了笑,“能把王安築這樣的人送進來,就足以證明茂國公家是聰明人。他不想趟渾水也好。敵人少些,事情辦的也能快些。”
譚啓又說了薛家和劉家的動靜。不出所料,這兩家在加緊對御林軍和禁衛軍的掌控。大內侍衛隊也被他們滲透了一些。
“人啊,總是想得到更多。”葉明淨譏諷一笑,“這樣也好,乾脆下一盤大的棋面。讓那些心懷鬼胎的都冒出來。”
兩人又說了些皇后和後/宮其他人的動靜。葉明淨也是全部掌握了暗衛後才知道,原來黃勝也是天波衛的人。薛皇后的一舉一動,早就在父皇的眼皮底下。
說話間,承慶帝已醒了過來,問道:“什麼時辰了?”
葉明淨看了看種,走過去扶他半坐起,塞好迎枕:“申初二刻。父皇,晚上想吃點兒什麼?”
何長英對他們說,藥方不必換了,只每天鍼灸就行。皇上想吃什麼,就吃點什麼,不必忌諱。故而,葉明淨有此一問。
承慶帝卻沒什麼胃口,搖搖頭,目光銳利的盯着她:“你又守了一天。” 語氣是淡淡的稱述,沒有質問也沒有指責。
葉明淨替他掖了掖被角:“父皇,兒臣就在這裡運籌帷幄,挺好的。若是去內閣聽他們的建議,早就死的渣都不剩了。”
“哦?”承慶帝不置可否,“你就這麼肯定你是對的,他們是錯的?”
“當然。”葉明淨看似輕描淡寫,“他們若是估計錯了,頂多丟了烏沙帽。我若是估計錯了,只能生生做傀儡。而且,”她嘲諷的一笑,“孩子一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我這當孃的,也就活到頭了。性命攸關的大事,我怎麼能交到別人手上,聽他們的估算?”
承慶帝目光中的銳利散去,目色柔和:“你能想明白就好。和朕說說,你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羅睺這兩天都急死了,朕還沒見過他這般樣子呢?”
葉明淨笑看譚啓一眼:“那是羅睺不知道我有關鍵的一步。”
“那你關鍵的一步是什麼?”承慶帝問。
葉明淨想了想,俯身到他耳邊:“父皇,這宮中有一條通向城外西山大營的通道。”
“你說什麼?”承慶帝一驚,“是真的嗎?你如何知道?”
耳聰目明的譚啓也面露訝異,最終恍然大悟。
葉明淨道:“兒臣小時候在文史書庫找到過周太祖的手札,裡面盡是天書一樣的符號。兒臣費了好多年的功夫才研究出一點兒規律。這事就是在手札中記載的。”
“周太祖”承慶帝更加驚訝,半晌後嘆道:“你果然和她有緣。這皇宮是她所建,傳說中的確有一條密道。從周朝開始,歷代帝王都曾找過,結果都是不了了之。沒想到你竟然能找到”他長嘆一聲,“女子爲帝,果然還需由上天的眷顧方行。”
想到十多年前的國師遺言,天降寧馨兒。他欣慰的笑了:“如此甚好,朕也就放心了。”
七月中旬,新鮮出爐的建極殿大學士、兵部侍郎林珂來到了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