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函回來了?”葉明淨眼睛一亮,放下腳,整整衣服坐端正:“快宣。”
薛凝之起身,退站到角落處。
方敬腳步沉重的走進東側間,溫暖的空氣中夾着若有若無的臘梅花香。令人精神一振。
“陛下。何玉函回來了。”方敬的語調沉重緩慢的彙報,“戴元同半路暴斃身亡。”
“什麼?”葉明淨瞳孔一縮,嘴角緩緩一勾,語氣放慢:“暴斃?半路?何玉函還真是能幹啊?”
方敬默默遞上奏摺,垂着頭請罪:“臣等舉薦非人,還請陛下責罰。”
馮立接過奏摺。葉明淨靜靜的看了方敬良久,開口喚人:“來人,給方閣老賜座。”
方敬坐上墊了厚厚棉墊的錦墩,心下澀然。內閣的四位大學士,女帝一向尊重。只要是議事,往往一照面,第一件事就是賜坐。然後客客氣氣的交談、論事。這一次,廣平女帝依然給他賜了座,卻有了那麼一絲微妙的不同。
葉明淨看完了何玉函的請罪摺子,“啪”的一聲用力扔到桌上:“戴元同的屍體帶回來了嗎?”語氣不辨喜怒。
方敬回答:“帶回來了,天氣寒冷,屍體並無變故。已經送去了刑部。”
葉明淨點頭,聲音清冷:“朕要明確的結果。刑部要是查不出來,朕可以派葛涵去查。”
葛涵是大理寺右卿,最擅長偵破疑難案件。對仵作知識有豐富的瞭解。方敬心下一凜。知道這是在提醒他,死因方面,刑部別想糊弄過去。
“是。”他只能應諾。
葉明淨又道:“何玉函失職,暫時先讓他停職回家。大過年的,沒人有空理他。他的處決,年後再說。”
方敬也沒有異議。事情緩一緩也好。
“就這樣吧。”葉明淨做出決斷,“事情先封存起來,一切都等過完年再說。閣老以爲如何?”
“臣無異議。”方敬難得的附議了廣平女帝的每一個決定,“陸副使還沒有回來。廣信那邊也要去調查。就等年後再說吧。”
兩人又說了些瑣事,方敬離開。
葉明淨繼續批閱奏摺。完成了今天的任務後,天色也漸暗。薛凝之下班回府。
她的臉上這時才浮出淡淡的笑容,屏退左右的下人,叫道:“計都。”
出來的是衛七:“計都大人出宮去了。”
葉明淨怔了怔:“哦,那等他回來了讓他來見朕。”
計都回來的時候夜已深沉,驟然進入溫暖的寢室,滿身突兀的寒氣。
葉明淨穿着一身家常的素錦小襖,粉白的緞面上繡着幾叢墨青色與天青色交織漸變的蘭草。墨綠色疊紗長裙,半透明的羅紗層層鋪散在美人榻上。
計都的眼中露出一絲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葉明淨小小的愛好一直未變。除了場面上的衣服,她一向不怎麼喜歡滿繡和妝花。緙絲也都是簡單的暗紋圖。這樣素淨的打扮配合着溫暖的房間,洗盡了他在寒風中奔波出的一身涼意。
“陛下您找我?”
葉明淨睜開眼睛,語氣慵懶:“嗯,下午的時候方敬來了。說是何玉函回來了,戴元同卻半路暴斃身亡。陸詔途中染病,歸途未知。”
計都走到她身側,道:“屬下剛剛得到些消息,陸大人已經踏上歸途,大約除夕日前後抵達。他身邊的天波衛傳信,東西已經到手。”
“東西到手。”葉明淨玩味的咀嚼了兩遍,睫毛在下眼簾投下陰影:“真是太能幹了。”
計都靜靜的站在一邊,從少年長至成年後,他的個頭竄的很快。超過一米八。大約是從小練武、內外兼修的原因,身材是女子喜歡的修長柔韌。他靜靜的站在那裡,紋絲不動。
葉明淨突然笑了起來:“也是,這點兒本事都沒有就不是陸詔了。”
“京裡最近有什麼動靜?”她換了個話題。
“都還在觀望。”計都彙報了這段時日的動向,“……有人猜您是想樹立威信,有人猜你要整頓吏治,有人猜您要改革稅法。”
葉明淨笑了笑,示意他坐下:“看看,這世間從來就不缺聰明人。他們想的倒也不算錯。他們猜測的那些事,朕都要做。只是……事情不是那麼容易的。”她歪了歪頭,計都看懂了示意,伸出手替她揉捏頭部的穴位。葉明淨舒服的眯上眼睛:“知道隋煬帝嗎?”
“屬下看過《隋書》。”計都在葉明淨登上皇位以後,開始刻意的訓練自己的文化知識。他沒有老師,便用了通讀典籍的笨方法。葉明淨知道後指點他,四書五經什麼的可以放一放,先將史書通讀。他也就老老實實的讀了。
葉明淨聽聞他讀過了,來了興致:“那你說說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計都所受的不是儒家教育。他從小到大都是實用主義學習。因着看懂書信和情報,所以學了認字和算術。他的知識,大多來源於實踐。前輩的教育、自身的觀摩、同行的競爭。故而讀起史書來,沒有什麼大是大非的觀念,往往從最直接的利益去看待問題。
葉明淨問了,他便好好的回想了一下,答曰:“楊廣是個聰明人。非常聰明。”
“呵呵”葉明淨又笑了,“說的好。的確是難得的聰明人,好多太平盛世的皇帝連他一半的腦容量都沒有呢。可既然是難得的聰明人,爲什麼鬧的處處危機、四方叛亂?最後還亡了江山,中原大地混戰多年?他爹隋文帝死的時候,楊家的江山還沒什麼敗像呢。”
計都遲疑了片刻,答道:“他荒yin無道,重用佞臣,無度搜刮百姓?”
葉明淨“撲哧——”笑出了聲:“你這是上書房裡的標準答案。廖其珍聽了一定滿意。可要真的把這些答案當了真,這帝位上坐的也不過是個糊塗皇帝。”她譏諷的一笑,“縱觀歷史,有幾個皇帝是不愛色的,有幾個皇帝身邊的臣子人人一身正氣,鞠躬盡瘁?皇帝只要沒亡了江山,這些就是小瑕疵,不值一提。可一旦忘了江山,這些就是罪大惡極的禍害魁首。換句話來說,如果一個帝王不知道那些亡國之君丟了江山的真正原因,他就永遠做不穩他的那張金龍椅。李青瑤愛色嗎?李青瑤重用佞臣嗎?哼”
計都的雙手微微一滯。李青瑤這個女人的一生,伴隨着太多的禁忌話題。比如天波衛的計都、木曜,史無前例的聯手反主背叛,就是一例。也正是有了這麼個例子,他這個同樣奉女帝爲主的計都,上位上的異常艱難。
“楊廣是個眼光卓越的能人。”葉明淨繼續評論,“私生活暫且不論,但說眼光。開科舉、挖運河、徵站高麗……從大局上來看,哪一件不是有着長遠的利國效益?科舉,延續至今,還將一直延續下去。運河,溝通南北,四百多年來,河道上日日繁忙不息。然後高麗……哼李若棠還不是反覆謀劃,詭計百出,非是要啃下這塊骨頭?”
計都有些糊塗:“照陛下這麼說,隋煬帝豈非明主?”
“怎麼可能?”葉明淨失笑,“我只是想說,有些事雖然是正確的,有長遠利國的好處。可一旦操持不當,就會造成災禍。災禍多了,這江山也就不穩了。”
計都大吃一驚:“陛下,您聖明英斷,有天人之資。萬不會有此事。”
葉明淨嘆息:“你還不明白嗎?皇帝聰明,不代表她就能治理出太平盛世。吏治、稅收、邊疆、哪一件事是好相與的。我也不過是個人,一般的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我也會做錯事,偏偏有些事一點兒都錯不得。面對朝臣們,我得做出一副言笑晏晏、胸有成竹之勢。一絲膽怯和惶恐都不可泄露。”她鬱郁的合上雙眼,“怪道人說‘爲君難’……”
幽深的燭火下,葉明淨光潔的額頭間兩道秀眉輕鎖,好似最細膩的綢緞起了褶皺。計都默默凝視。右手在袖中緊緊握拳。
戴元同身亡的消息,給京中熱鬧的過年氣氛籠上了一層陰影。
別的權貴人家還好,頂多是抱着警惕的態度靜候事情的發展。一切要等內閣和女帝共同通過的決策出來後再說。這當中,卻是有着一個例外。便是東陽侯府。
東陽侯陸震不是傻子,憑着政治敏感,他嗅出了陸詔在此事中的微妙角色。
戴元同身亡案件,目前和陸詔看起來沒有半分關係。何玉函和衆禁衛軍透出來的消息都可以作證。陸詔到了廣信後,只幹了一件正事。就是配合江西總兵以草菅人命的官司逮捕了戴元同。其他的,看着都很正常。
可是,真的正常嗎?能在京城中混出分量的,誰又是真正的傻子?陸詔病的太過蹊蹺,踏雪無痕。戴元同的死竟是分毫都扯不到他身上。
可戴元同偏偏就死了。
陸震心急如焚,天天等着陸詔回京的消息。同時下令,將陸詔生病滯留的事瞞着杜婉,她肚子裡的孩子還未滿三個月,正是危險的時候。
杜婉的身體本身就不壯實,懷有身孕後,反應嚴重。長輩們免了她的請安,她也就輕易不出院門,時時小心,一心要做穩此胎。故而很輕易的接受了陸震所說的欽差隊伍還沒有回京的說法。
四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年關這日早晨,陸詔終於風塵僕僕的回到了京城。
他進京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內閣報道。完成此項出差的最後一道手續。
葉明淨很快知道他回來了。事實上,在陸詔和內閣值班留守人員寒暄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梧桐宮的暖閣裡,見到了從出差歸來的天波衛。拿到了木匣子和繳獲的錢財。
該天波衛繪聲繪色的將陸詔在廣信府的行動描述了一遍。
葉明淨聽完後感嘆:“這件事做的真是漂亮,片葉不沾身。”
這章算是昨天的二更吧。昨天躺在牀上寫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