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過去後,薛徵和王恪於第二日一早,再次回到西苑。課間休息時分,先生一離開,王恪便湊到葉初陽身邊:“殿下,昨兒可上街了?街上好玩嗎?”
葉初陽頓了頓,回道:“挺不錯的,有些意思。”
王恪等了會兒,沒等着下文,吃驚的道:“沒了?”
葉初陽詫異的反問:“你還要聽什麼?你沒上過街嗎?街上不就是那些東西麼?”
王恪一噎,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他當然上過街,和哥哥們一起。可是,可是話不是這麼說的呀大殿下怎麼能這麼平靜呢?不是這麼回事好不好?王恪心裡明白,可嘴上說不出道理。急的四處亂瞅,一眼瞅見薛徵,立時叫道:“阿徵,你來說說。”
薛徵早已將兩人的反應看在眼裡,他也對葉初陽平靜的態度驚訝不已。再瞧瞧顧茗,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安安靜靜的坐着看書。他心裡就明白了幾分。只怕昨日的上街不是那麼愉快。便道:“阿恪,殿下說的對。雖說咱們不常出門。可街上有什麼也是見過的。再者,若說歌舞戲耍,誰能技藝高過梨園衆伎?若說新奇珍寶,天下間何處比得上皇宮?市集大街上也就是熱鬧些。”
葉初陽點頭:“阿徵說的對。就是這麼個理。我們如今也大了。豈能再像孩子一樣大驚小怪。一點兒都不穩重。”
“噗——咳咳”王恪一口水沒來得及嚥下,嗆到了喉嚨。驚悚萬分的瞅瞅另兩位同窗。見薛徵和顧茗都是一臉贊同。不由心下踟躕,難道真是他落伍了?
四人上完上午的課程,用了午膳。各自伏案書寫作業。葉初陽第一個完成,收拾書本,去了校場練武。顧茗也很快做完了大半,去找葉融陽學習音律。書堂裡如往日一般,只剩下兩個伴讀。王恪打發走幾個小內侍,跑到窗戶處望了望,回身湊到薛徵身邊鬼祟的道:“喂,你說今兒殿下是怎麼回事?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薛徵擱下毛筆,正色回答:“阿恪。這話我也早想和你說了。你也收收性子。殿下的事,願意和咱們說的,咱們就聽着,出出主意。若殿下不願說,咱們就裝作不知道。這纔是長處之道。”
王恪回過神,倒吸一口涼氣:“難道昨兒真出事了?”
薛徵道:“出沒出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殿下不願意談及。咱們就別討沒趣。殿下變得穩重了,也是好事。”
王恪聞言,悶悶的伏在桌上:“道理我也知道。可殿下變的也太快了。都不像他了。他今兒瞥我的那一眼,陰森森的,看的我汗毛直豎。”
薛徵淡淡一笑:“阿恪,這般的殿下,纔是殿下啊”
大皇子殿下就好像是一夜之間被打通了任督二脈,整個人通透沉澱起來。走路不再跳來跳去,說話不再像炮仗一樣脫口而出,新鮮的玩樂對他不再有吸引力。就連眼神,也沒有了昔日的精光四射,而是如風浪過後的湖水般,越來越靜謐。
這個變化,讓馮之寬與何修元欣喜不已。同時也在猜測,大殿下是不是在集市上遇見什麼事,受到啓發了。才一夜之間成熟。
杜憫的眉宇間卻有幾分憂慮。據他所知,葉初陽沒有找任何人說過他的心事。這就意味着,他的這個秘密十分重要。重要到無法對人啓齒。師者、長輩、父母、朋友,誰都不能說。一個九歲的孩子,能遇上什麼如此重要的事呢?
他不得不往最壞的地方想。而葉初陽身上最大的危機,其實人人都知道。他,生父不詳。
杜憫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猜到了葉明淨的用意,女帝欲藉此手段來錘鍊親子。他靜默不語的觀察着葉初陽的動作。
葉初陽的行動可稱得上是十分沉着。他先是按兵不動幾日。接着,機會來了。何修元開始講解《禮記》,佈置了一篇文章作課後作業,要求每人寫一篇關於“禮”的文章。葉初陽擬定的題目是:禮,由古至今之演變。
做這樣大型的題目,需要考證的資料極多。他便向葉明淨請求,開放文史書庫和禮部的檔案記錄,以方便他查找資料。
葉明淨看了他一會兒,答應了他的請求。道:“既然是你一人選了這課題,便只你一人去查即可。文史書庫畢竟是檔案重地,且小心些,別把裡頭弄亂了。”
葉初陽得了允許,便每日下午去查資料。嚴嚴謹謹的寫他的文章。
又過了幾日,葉明淨給葉融陽的伴讀也找好了。一個是成國公的嫡長孫魏蒼雲,另一個是東陽侯嫡孫陸均。兩人和葉融陽一般大,都是六歲。
這三人的啓蒙老師,葉明淨也沒有另找。一樣麻煩了杜、何、馮三位。在她看來,三個老師教七個學生,那是再輕鬆不過的事了。只需將講課時間錯開便可。
魏蒼雲和陸均順延舊例,也住進了西苑,一樣被兩位太后瓜分。魏蒼雲跟着薛太后,陸均跟着姚太后。於是,葉融陽帶着他的兩個新伴讀,也來到了上書房。
這三位新生的加入,對於原先就只有四個學生的上書房來說,是件熱鬧的大事。葉融陽滿心歡喜,他終於能和大哥、茗哥哥一塊兒上學了。可來了後才發現。他家大哥最近忙課業忙的神龍見首不見尾。除了上課時能見着,一到休息,人就沒影兒了。
葉融陽等了幾天發現情況也沒有改善。一向攜帶他的大哥現在對他不理不睬。不由委屈之極,晚上睡覺的時候,揪住他家晚歸兄長的衣角質問:“大哥,你最近忙什麼呢?我都見不到你。”
葉初陽打了個呵欠,道:“說什麼傻話呢?見不到我。那你面前的是什麼?鬼嗎?”
葉融陽不高興的撅了嘴:“見到你有什麼用?你都忙死了。一天下來,話都不和我說一句。”
葉初陽不高興的扯過衣角:“你知道什麼?我忙來忙去還不是爲了咱們”
葉融陽反問:“這話怎麼說?”
葉初陽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耳朵一動,聽見顧茗從浴房出來的腳步聲。便道:“等過兩天有機會再和你細說。先睡吧。”
葉融陽撇撇嘴,也跟着縮進被窩。香噴噴的入睡。
又過了兩天,葉初陽還沒來得及實踐承諾,就添了項新毛病:走神。上課時走神,習武時走神,走路走神,吃飯走神。從早走神到晚。同時,還時不時偷偷打量薛徵、王恪、魏蒼雲、陸均四人。獨獨不看顧茗。他的這種表現,人人都發現了。不過人人都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裝作沒看見。氣氛詭異之極。葉融陽忍不住了,在葉初陽又一次離開上書房時一溜煙追了上去。
教室裡的顧茗微微鬆了口氣。大殿下如此魂不守舍,二殿下能幫着勸勸最好。
“大哥——”葉融陽氣喘吁吁的追上他,“你等等我。”
葉初陽驚訝的回頭:“你怎麼跟來了?”
葉融陽不高興的道:“大哥你到底怎麼了?上次你答應過我什麼?怎麼都忘了?”
葉初陽恍然:“是了,我說過要告訴你……”他突然收住話,瞧了瞧身邊的人,改口道:“我們換個地方。”
什麼地方說悄悄話最方便,兄弟倆在母親的教育下,從小就知道。命人備了小船,破開水面駛向湖心小島。
侍從們都乘船退出岸邊十丈遠後,葉初陽方正色道:“暖暖,你相信我嗎?”
葉融陽不明所以:“我當然相信大哥。”
葉初陽忽的嘆了口氣:“這件事,我本不會對你說的。只是我沒想到,原來你也……既然如此,我也不用瞞你。暖暖,你聽好了。我發現一件事。父後他,他不是我們的生父。”
…………
安靜,非常非常的安靜。葉融陽烏黑的眼珠呆滯的瞪着自己的兄長,腦中一片空白,只有最後一句話在反覆迴響,“他不是我們的生父。”
“誰是誰亂嚼舌頭”他終於回過神,氣憤的大叫,“胡說一定是胡說是誰在亂說鞭撻,不,斬了他,凌遲,凌遲處死”
葉初陽不出聲,靜靜的看着他發泄,目中流露出悲哀。暖暖還能對着他大叫大嚷。他剛剛聽說時,卻是連憤怒的表情都無法顯露。
葉融陽胸脯激烈的起伏,恨恨的大叫。清脆的童音在空曠的小島迴盪,顯得那麼單薄無力。
他叫累了,沉寂下來。看向一聲不出的哥哥,聲音中帶了哭腔:“大哥,你,你怎麼……難道,難道是真的?”
葉初陽慘然一笑:“沒有真憑實據,我會就這麼告訴你嗎?更何況,母親她,根本就沒有隱瞞。連掩飾都不屑。所有的證據都記錄在案,一查就能查到。父後是廣平三年六月進的京,九月大婚。我是廣平四年二月出生的。十月懷胎,母親有孕應是廣平三年的四月,那時父後人還在蘇州。你說,你說我的父親是誰?”
葉融陽臉上失去了血色,呆怔了半天,忽的大叫:“那我又爲什麼不是父後的孩子?我是廣平七年七月生的。父後早就是皇后了。”
葉初陽扯了扯嘴角:“暖暖,我原先也是這樣以爲的。只是,後來順手查了一下,‘廣平六年八月,帝北狩,臘月方回’。”他一字一句的吐出背誦下來的帝王起居錄,“‘七年七月三十,生皇次子葉融陽’。”
葉融陽的臉頓時變的雪一樣白,大聲尖叫:“不可能那我的父親是誰?是誰”
葉初陽靜靜的佇立,拂過水麪的秋風吹動他的髮絲。心頭回響起在酒樓聽見的戲狎之語“還皇子呢,連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