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朕想想。”葉明淨興致勃勃的道,“江西布政司、廣信府下轄有一豐華縣。好像在吏部上報的文書中剛好缺了個縣令。就讓黃陌去那裡吧。江西山好水也好,風景不錯。”
“這……”方敬遲疑了。他是吏部尚書,雖然不是很清楚豐華縣這個地方,對廣信府卻是知道的。廣信府的知府戴元同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就是貪財。不過此人每年上下打點的也多,故而官路還算穩當。吏部不打算升他,也不會故意去貶他。想到這裡,他心中暗驚,不由看向葉明淨,難道這位陛下知道了什麼?
於是他道:“陛下,縣令雖只得七品,卻是一方父母官。賦稅、治安、徭役、民生、農事,各方各面都要管理。只怕黃陌年輕,不能勝任。”
葉明淨挑眉:“哦?可方卿家剛剛不是還說他少年老成、心思細膩麼?再說了,誰又是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會的。黃陌在翰林院三年,能考過原先諸多排名在他之前的庶吉士,可見此人很有潛力。想來也一方父母官之事務,歷練歷練也就能勝任了。”
她的話說的堂堂正正,句句在理。表面看上去也是對黃陌的提攜愛護。方敬無法辯駁,只得道:“既然如此,那就這麼定了。”算黃陌運氣不好吧。
事後,葉明淨單獨召見了黃陌,很直接的道:“戶部你去不成了。朕給你換了個地方。”
黃陌已經得到了消息,恭敬的垂頭應諾:“臣謝陛下聖恩。”
葉明淨輕笑:“你不必謝朕。朕是故意的,特地給你挑的好地方。”意味深長的看向他,“廣信府最近幾年總在報災情。良田幾乎報損了三分之一……收上來的賦稅少之又少。這些問題,各地都有。若不是朕有海上貿易支撐着,國庫裡的賦稅夠不夠用還真的很難說。”
黃陌猛然擡頭,不敢置信。葉明淨走了兩步,湊到他耳邊,輕聲問:“朕抄了你叔叔一家,你恨不恨?”
黃陌全身一震,嘴脣挪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呵呵”葉明淨笑,“這就是怨了。”笑的別有深意,“廣信知府昔年打點京城的時候,與你父親也有些交情。你去豐華縣也算是在故人手下。好好幹吧。”
人人都知道貪婪不好,可坐在高位上的人又都會因着這樣那樣的原因去縱容貪婪。比如黃陌。他也知道自己的叔叔行事有瑕疵,可在他眼中,那依舊是他最親的叔叔。對於自己的父親,他更是認爲他是完美的。收些字畫禮物,給某個地方上來述職,考評良好的官員開盞綠燈。這些不是京中官員人人都做的事麼?在黃陌的眼中,這些規則只怕已經理所當然到深入骨髓了。明知道這些人在地方上會有些隱瞞,卻不願深究。只因爲整個官場的風氣就是如此。
葉明淨要做的,是打碎他陽春白雪的屏障,讓他直面真正的底層民衆。看看在上層高官眼中無傷大雅的貪婪,會給底層的百姓帶來什麼樣的災難。孤身對抗也罷,隨波逐流也罷,總要真正的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會給百姓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出身清貴、才華橫溢、家蒙橫禍、力挽狂瀾、三年蟄伏、投身激流,黃陌的一生已是註定跌宕起伏。
“但願你不要讓我失望……”目送他遠去的背影,葉明淨喃喃自語。
薛凝之抱着一摞子宗捲走進來:“這是十五年前各府州的田地數量,這是兩年前丈量的田地數目。”他放下宗卷,一眼瞥見了桌上的任職文書備份。黃陌任職豐華縣令。
“很奇怪嗎?”葉明淨坐下啜了口茶,“朕選了他。”
薛凝之想了想,老實道:“是有些想不通……陛下知道他是誰的兒子。”
葉明淨微笑:“不錯。他是黃庸行的兒子。其實黃庸行當年也不是故意針對朕,他針對的是朕的性別。黃陌一直不認爲他的父親錯了。他蟄伏待發,爲的是振興家業。在他的眼中,朕只是一個善用詭計的君主。只是情非得已才效忠罷了。”
“那是他目光短淺。”薛凝之立刻接口。
葉明淨笑:“凝之,書香門第的人家,家風嚴謹。黃家幾代長子嫡系都沒有妾室。黃陌不是目光短淺,而是他生長的環境太乾淨了。這樣的人家出來的孩子,如若能經受住現實的考驗,便會傲骨錚錚,堅不可摧。”
薛凝之一怔,然後沉默。
葉明淨也靜默了一會兒,走到他身邊:“凝之,你該娶親了。”
薛凝之一震,猛的擡頭。目中投射出驚愕、哀傷。
葉明淨柔柔的看住他的眼睛:“凝之,你該有一位善良、聰慧、能幹的妻子。她可以給你生兒育女、她可以爲你主持中饋、她可以替你孝敬父母、她可以與你白頭偕老。”
薛凝之閉了閉眼睛:“臣知道了,陛下。”
承慶二十六年的新年終於來到,除夕之夜,勳貴之家和三品以上的官員需至宮中領宴。承慶帝在時,比較體恤下臣,意思意思的吃喝兩口就讓他們回去守歲了。除夕夜,本就該和家人團聚。
葉明淨蕭規曹隨,戍時一過,就開口表態,諸卿家可以回去了。
方敬領帶着衆文臣進言,這是先皇故去後的第一個除夕,臣等還是應守足規矩,等候鐘聲敲響,新年來臨的好。
葉明淨經他一提醒這纔想起,子時過後,新的一年就是廣平元年了。這些大臣和勳貴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上面缺禮。便頷首同意。
除夕夜的宮宴需夫婦二人一同參加。往年都是皇帝和男子們在一處、皇后和命婦們在另一處。今年有些不同。新皇是女帝,無需避諱臣婦,內命婦不是太后就是太妃,沒有年輕女子。故而葉明淨命內侍將筵席擺在了西苑最大的國宴廳,男男女女坐了滿滿數百桌,戲臺上表演着歌舞,比往年熱鬧許多。
懿敬太后一邊笑着接受衆人的敬酒,一邊不動聲色的瞥過在場各位的青年男子。懿安太后和她也差不多。
說來好笑,除了個別幾個年邁喪偶的,來這裡赴宴的人都是成雙成對。唯有皇宮中的這羣女人,穿的最好,首飾最昂貴,容貌在同齡人中皆屬上層。卻偏偏都沒有男人。
如果不是場合不對,葉明淨幾乎要笑出聲來。
齊靖過來給她敬酒,身邊跟着酈氏:“陛下,祝我朝來年風調雨順,四海皆平。”
葉明淨和他喝了一杯。
然後是蕭炫帶着梁氏上前,也說了些祝福的話。葉明淨又喝了一杯。
懿安太后在一邊看着就有些心酸。她的女兒,本不應如此形影相弔,她值得這世上最好的男子。
王安園坐在角落處,看着最高臺的女子。十六七歲的年紀,不施脂粉的素着臉。頭上帶着雙龍紫金冠,身穿黑色繡銀、硃紅夾黃的龍袍。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和臣子對飲。
再回頭看看身邊的妻子,按品大妝。和這屋裡的百餘名女子一般模樣。
他拽她起身:“走吧,我們也去給陛下敬酒,混個臉熟。”
今晚的每個人都會給新皇敬酒,爲的就是混個臉熟。葉明淨也知道她的任務是儘快記熟這裡的每一張臉,酒只要抿一抿,意思一下就行。唯一慶幸的是她只需記男人。男人不化妝,長相各有特點。
武成伯顧緝來敬酒的時候,她特意看了一下顧緝的妻子。
長的很端莊,對着新皇一臉得體的笑容,以求給自家丈夫及兒子加分。
這就是女帝的第二大好處了。外命婦們對着皇上統統笑顏如花,要多甜有多甜。換了個男皇帝你笑笑試試?
世子顧朔是第一次見到葉明淨,驚訝的嘴差點合不攏。心道,怪不得老三給她賣命呢。這麼個美人,又是皇帝。若能春風一度,便是死了也值得。
葉明淨看在顧緝是大功臣的份上,對世子顧朔很溫和的勉勵了兩句,還笑了笑。顧朔只覺渾身上下的骨頭都酥了。很豪氣的幹掉了杯中酒,深恨這酒太淡,不能顯示出他的豪邁氣勢。
一旁的顧緝氣的臉都青了。葉明淨微微一笑,不以爲意。
就像男皇帝不會因爲有女人喜歡他而生氣一樣,她也等同。畢竟顧朔算是沒什麼心眼的那種人。驚豔歸驚豔,目光中沒有猥褻。
這座宴廳裡和顧朔一般想法的人,不止一個。
方敬摸摸自己的鬍子,開始憂慮。文臣還好一些,能做到三品的,基本上孫子都有了。勳貴家的嫡子們就不一樣了。爲了混個臉熟,今晚幾乎所有世家的家主都帶了他們已經成年的孩子來赴宴。雖說這些人都有妻子相伴。可男人就是男人,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陛下又是那樣的相貌。前景真的很令人擔憂。
終於酒敬的差不多了。葉明淨坐在高位,微微含笑。她從不吝嗇自己的笑容。喜怒不形於色哪裡及得上溫文含笑來的好。她是女子,沒必要非得弄的和男人一般。讓他們忘記自己的性別不若讓他們迷惑於自己的性別。
新年的鐘聲終於敲響,渾厚悠遠的在京城上空迴盪,昭示着廣平元年的到來。
第一更。加更的時間麼……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