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節 爲狼爲虎】
文瀾閣的藏書樓分爲三層。底層是三間極其寬敞的書房,左右兩間都被作爲藏書之所。中層是書庫,上層是起居院。底層左翼書房的中央擺着一張巨大的黃楊木案臺,用以修補書畫。中間一間最大的書房是日常辦公之所,由韓復帶領一干唸書識字的內監對書籍進行點算登錄和謄抄存檔。
寬闊的書案後,但見三面環繞的黃楊木書架,分門別類擺滿了書冊、竹簡、羊皮卷等。下面兩溜木櫃,放的是歷年的收借記錄、整理好的書目和各樣文具。櫃前是八張小小的書案,兩個中年內官正伏案謄寫。空氣中瀰漫着濃烈的墨香,混着暮春的潮溼氣息,甚是凝重。
我緩緩走入大書房,兩個內官忙離席站起,作揖行禮。這兩人身着赭色長衫,是宮裡有品級的執筆供奉官。我連忙還禮道:“兩位大人辛苦。”
其中一人道:“不知大人來此貴幹?”
我掃了一眼,但見幾張稿紙散亂在書案上,上面的字大小不一、龍飛鳳舞,列間犬牙交錯,平如戟,直如劍,乍一看還以爲是道人所畫的驅鬼符。然而定睛看去,頓時大驚。但見一張稿紙上寫着:
“鹹平十三年春,京師久陰不雨,柱下陰溼生虺……”
歷來久陰不雨和屋生虺蛇等現象是女子和小人主政的災異之象。自從進了五月,是有幾日陰而不雨了。但是我明明記得四月二十九日那天豔陽高照,今天不過五月初六,不晴不雨,至多七日而已。怎能算得“久陰不雨”?史官的一支筆,當真可畏可怖。將來後人翻閱史料,只當天象示警,不欲女主監國,連皇帝也會被後人當作一個惑於近習內室的昏君。
如今皇后攝政已成定局,再多上諫也是枉然,這些文臣們便寫史直書胸臆。
我朝一向不因言治罪,也不干涉史官擬史。然而,便要因此縱容他們胡言亂語麼?
又見另一張稿紙上寫着:
“……昌平王坐藏金輦,詔詣郡獄。着三輔守案驗詰責,終無一言。上大怒,詔曰:‘……周襄王恣甘昭公[111],孝景帝驕樑孝王[112],朕不忍效。宜遣歸京師,詣黃門獄論罪,下公卿廷議。’”
我呆看了一會兒,一個內官見狀連忙收拾起稿紙書冊。我忙道:“兩位大人既然公務在身,玉機不敢攪擾。”兩人相視一眼,攜手而退。
因爲一個金輦,皇帝竟然將昌平郡王高思誼比作妄想奪位的甘昭公和樑孝王。不但如此,這詔書不是連太后也責備了麼?自裘後被廢,我深知皇帝心思深沉,但好歹還留有幾分仁慈。如今因爲親弟私藏敵人的金輦,就懷疑他有不臣之心。我記得前些日子在太后處請安,太后曾說昌平郡王在關中打了勝仗。如今既已任命三輔守,想來關中已全然在我朝掌握之中。想不到西北局勢剛剛穩定,皇帝就容不下功臣了——尤其是自己的親兄弟。然而,昌平郡王爲何如此剛硬,竟然“終無一言”?本來只是在關中受審,若好言申訴,再加上太后求情,皇帝未必不肯原諒他。如今皇帝大怒,卻要押解回京了。兩國交戰,太后本來就爲獨女的安危憂心不已,如今再添一樁,想來定要焦心如煎了。
忽見一個青衣小內監從左書房中走了出來,見了我忙躬身行禮:“朱大人來了,奴婢竟沒有來早早迎接,還請大人恕罪。”
我脫口問道:“剛纔那兩位大人是在謄抄起居注麼?”
那小內監笑嘻嘻地道:“回大人,正是。”
我走到那張大書案之後,但見書架上放了兩本極其破舊的古籍。其中一本紙張薄脆如枯蝶的翅膀,似乎一碰就碎。灰塵堆積,只有書名處被輕輕拈開少許。原來是一本鄭玄[113]所注的《左氏春秋傳》。我正要伸手,忽聽小內監道:“大人,這書破敗得很,碰不得……”
我知道他怕我碰碎了書,遂縮手道:“起居院不是在三樓麼?這兩位執筆供奉官爲何在下面抄寫?”
小內監道:“今天天陰,二位大人嫌樓上太暗,又不願意點燈費蠟,就下來了。橫豎自從韓師傅去了一趟掖庭獄,這大書房時常無人使用。”
我一怔:“韓師傅?”
小內監道:“韓師傅是文瀾閣的執事,奴婢是他的徒兒小棒子。”
原來是被喬致拷打,至今都下不了牀的韓復。我心頭一酸,嘆道:“韓公公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他如今可好些了麼?”
小棒子頓時紅了眼睛:“遭此無妄之災,是什麼也不想了。別的傷倒還罷了,只是他們拿竹籤子穿指甲,又用拶指毀了師傅的一雙手。師傅在補書上是一等一的好手,這手一毀,還有什麼指望?”又指着書架上的兩本破書接着道,“這兩本書是老百姓才從夾壁中翻出,獻到宮裡來的。文瀾閣上下雖都跟着師傅學過修書,可是手藝都不到家,根本不敢動。只等着師傅好了才行。”
我聽了大是不忍,歉然道:“都是我不好……”
小棒子連忙道:“大人何必自責,師傅說了,這事不怨大人,都是那……個人。若不是大人及時捉拿真兇歸案,師傅只怕沒命了。”
我點點頭,指着那本《左氏春秋傳》道:“皇后娘娘是最愛看《左氏春秋傳》的,雖然這本書還沒有修補好,卻也可以列在書目上,呈給皇后娘娘御覽。”
小棒子愣了好一會兒,方躬身謙卑道:“是。奴婢記下了。”
午歇起身,想起今晨慎嬪約我午後去歷星樓談講,於是匆忙梳妝一番便出了門。誰知到了歷星樓,慎嬪卻不在,只有小九帶了兩個丫頭坐在廊下繡花,見我來了,都站起身來行禮。小九道:“娘娘去監舍看花女御了。”
我不解道:“花……女御?”
小九笑道:“花女御和竺女御都是大婚前服侍過聖駕的,因爲沒有位分,所以只是女御。如今都在太后宮裡服侍。”
我奇道:“娘娘和這花女御交情很好麼?”
小九道:“從前自然是不認得的,可自從娘娘服侍太后練劍,自然就熟了起來。那位花女御已經病了好些日子了,今天聽說是不行了,咱們娘娘念着素日一同服侍太后的情分上,去送她一送。”
花女御和竺女御。是了,那一年內起居注中不是說,“四月二十五,上幸御書房女御曾氏,賜碧玉獅鎮紙一對”麼?我剛進宮的時候,芳馨對我說過,皇帝大婚之前是有兩個宮女服侍的,大婚後都打發到太后宮裡去了。原來,是兩個被帝王遺棄的女子。大約慎嬪格外同情,連生死上的忌諱也顧不得,執意去送她最後一程。
我嘆了口氣道:“請轉告娘娘,就說我來過了。明天再來瞧她。”
回到永和宮,卻見芸兒雙手捧着盒子立在殿中等我。我微微一驚,說道:“是殿下有什麼事情麼?怎的遣你來了?”
只見芸兒一身淡黃色短襖和胭脂色長裙,因爲沒有成年,只將長髮在腦後編成一股,在鬢邊別了一朵水紅色通草絨花,一張圓臉如荷瓣一樣清麗嬌嫩。她笑吟吟道:“回大人,是殿下今年新得了些滇紅,命奴婢送來的。殿下說,大人最愛喝奶茶,用滇紅茶兌了牛乳是最好的。”說着躬身將手中的盒子奉上。
我鬆了口氣道:“代我回去謝過殿下,多謝他記掛着我。只是何必要你親自送來。若殿下一時不自在了,誰來服侍?”
芸兒脆生生道:“殿下在前面上學,自然有學倌和小東子他們服侍。何況新進的兩個丫頭也長進了。”
我見她乖巧可愛,便命芳馨拿了一枚玉佩賞她,她千恩萬謝地收了,又道:“殿下說,晚膳後想來永和宮讀書,不知大人可得空麼?”
我笑道:“只管來便是了,左右我晚上也無事。”
芸兒稱謝告退。芳馨奉了茶來問道:“姑娘不是說去看望慎嬪娘娘麼?怎麼這樣早便回來了?”
我順手抄起橫放在書案上的紈扇,鬆了領口的金針:“花女御病重,慎嬪娘娘去看她了。”
芳馨想了一會兒,恍然道:“花女御……奴婢想起來了。”
我輕輕呷了一口茶道:“姑姑認得她?”
芳馨道:“在宮裡那麼多年,總歸見過幾次,卻並不熟悉。”
我好奇道:“她們也是御前的人,爲何陛下卻不願意給個位分?”
芳馨道:“聽說是陛下大婚之後,兩人自請去濟慈宮伺候太后的。”
“自請”?哼,慎嬪不也是自請退位爲媛的麼?當真諷刺。只聽芳馨又道:“說是自請,誰都看得出來,兩人是被陛下打發出去的。或許是哪位后妃不高興她們杵在御前,又或許她們自己犯了錯,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我心中惻然:“若是她們能生個孩子,想必能好些。”
芳馨道:“若能生下皇子和公主,自然就有名分了。哪怕只是封爲姝,也算終身有靠。”說罷轉了口氣道:“像花女御這般,悽悽涼涼地在監舍中病着,無人服侍,也甚是可憐了。”
清涼的竹框抵在下頜。我不禁想象起一個年約三十的憔悴女子,蓬頭亂髮地纏綿病榻,明亮的雙目深深凹陷在絕望的陰影中,蒼白乾裂的雙脣再也延展不出昔日美好的弧度,灰敗的臉頰也承受不住少女明麗清純的笑容。這樣一個女子,也曾滿懷希望,引頸翹首思盼君恩,然而不過悄無聲息地隕落在簡陋的監舍中。只有一個同病相憐的女子在這個陰沉的午後,爲她送行。
想起這些,不由心痛,忙胡亂搖着扇子,似要將這念頭從我腦中驅走。
傍晚用膳時,忽聽皇后宮裡的小內監來傳旨,說是奉皇太后慈諭,追封已經過世的花女御爲正七品姝,賜號安。我一呆,放下竹箸,嘆了口氣。
芳馨緩緩道:“皇后娘娘甚是仁厚。”
我低頭一哂:“天恩浩蕩,哪裡有不仁厚的呢?”心中無端煩亂起來,於是咬着竹箸,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直到桌上的菜全部涼透。
芳馨正要命人把菜都拿下去熱一下,忽聽門外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伴着紫菡焦急的聲音道:“殿下慢些,姑娘還在用膳呢。”
簾子一掀,高曜風一樣閃了進來。他滿頭大汗,一雙眼睛尤含三分恐懼,五分狐疑。淡綠色的金絲盤龍長袍上,雙腿處不知在哪裡蹭破了一塊。金絲斷了幾片,斷頭在燭光下顫抖,如同他蒼白的雙脣。
我大吃一驚,忙放下碗箸,也顧不上行禮,只是問道:“殿下這是怎麼了?是在哪裡摔着了麼?”
高曜胸口起伏不平,轉頭對跟進來的乳母李氏道:“嬤嬤且先出去,孤有話要和姐姐說。”
李氏也奔得喘息不止,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便垂手退出。芳馨見狀,也帶着紫菡退了出去。我端起桌上的茶,雙手奉與高曜,柔聲道:“殿下才用了晚膳,便這樣跑過來,若傷了腸胃可怎麼好?先喝口茶歇歇吧。”
高曜略略平靜了些,接過茶喝了一口。我又道:“不是說過來讀書麼?怎麼連書也不帶着?”
高曜將茶盞重重往小几上一頓,忽然伸手抓住我的右腕,雙目炯炯,隱有淚光。我在他清澈的瞳仁中清楚地看到一張蒼白無措的臉。高曜問道:“玉機姐姐,當年他們都說母親害死了曾女御和她腹中的皇子,其實母親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右腕痛得厲害,我強撐起一絲微笑:“殿下怎麼忽然這樣問?”
高曜顫聲道:“今天花女御死了,立刻被追封爲安姝。那曾女御還懷着身孕,爲何枉死之後卻沒有任何追封?她既是女御,還懷有皇嗣,不是更當追封麼?爲何曾女御——”
我拿帕子輕輕掩住他的口道:“同是女御,恩寵親疏卻大不相同。陛下不追封曾女御自然有他的道理。還記得殿下應承臣女的麼?無論如何,都要相信父皇。”
高曜雙頰通紅,忽然流淚道:“可母親總說她當年是冤枉的,她說她查閱內史並沒有看到曾女御承幸……玉機姐姐,當初你也沒有看到,是不是?”
我的鼻子一酸:“我雖沒有看到過,但也不能肯定當初有沒有看錯。就算慎嬪娘娘和臣女都錯看了,也不足爲奇。”
高曜拭了眼淚,忽然冷笑:“若說母后會看錯,倒也說得過去。可是連玉機姐姐也看錯,孤便不大相信。曾女御懷孕枉死,卻不得冊封,這本就令人起疑。孤……還能相信父皇麼?”
我一怔。只聽高曜又道:“‘雖有親父,安知不爲虎;雖有親兄,安知不爲狼’[114],孤知道,孤知道的……”
我掙脫出右腕,牢牢握住他的手,深深凝視:“既然知道,就不必再說了。”
風聲如龍吟,連綿低沉。絹紅宮燈劇烈地搖晃起來,在淡綠窗紗上劃出一道乾涸的血影。突然天公一聲斷喝,嘩啦啦下起大雨來。有風灌了進來,晃動燭光,亦晃動淚光。
他只有八歲,卻要獨自面對母親失寵退位的真相。我不忍,也不敢將當年的事情告訴他。高曜的手心裡全是汗,我一面拿絲絹輕輕擦拭,一面輕聲道:“慎嬪娘娘當年是否受冤,也只是殿下的猜測,其中真相如何,無人知曉。殿下萬不可對陛下有一絲怨恨,更不能將此猜疑告訴一個人知道。哪怕是慎嬪娘娘、李嬤嬤和芸兒,也不能說。”
高曜默默地點點頭,目不轉睛地望着我。他素來堅強,此時目光中盡是軟弱和依賴。我心中一痛,輕輕撥開他額上散下的碎髮,微笑道:“殿下身爲皇子,生來便與旁人不同,其實能早些知道父兄如虎狼的道理,也便能早些自立。只是也不要太悲觀了,慎嬪娘娘雖然退位,可兩宮還是優待她的。且殿下和皇太子同一日冊封爲郡王,也足顯陛下對殿下的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