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不答我話,只道:“二殿下好似在哭。李嬤嬤帶着殿下往靈脩殿而來。”話音剛落,便聽見簾外驟然響起了高曜尖利的哭聲。布簾猛然飛起,高曜小小的身軀如利箭般躥了進來,撲入我的懷中,抓着我冰冷的手道:“玉機姐姐,這是怎麼回事?”
我見他涕淚橫流,氣堵聲噎,心中一動,忙將他抱上榻,掏出帕子爲他擦拭眼淚,又問緊隨而來的乳母李氏:“出什麼事了?”
此刻只有李氏和高曜在南廂中,其他宮人都奉命守在殿外。李氏臉上的驚惶無措一望而知,她勉強鎮定下來,瞥了一眼綠萼。我忙吩咐綠萼道:“再盛兩碗五福湯來,炭盆清理好了麼?快些拿進來吧。”綠萼應聲出去了。
李氏正欲說話,我伸出右手止住她道:“嬤嬤,且讓我先說。是不是聖上因爲曾娥母子的死問罪於皇后娘娘了?”
李氏愕然道:“大人如何得知?”
不待我開聲,高曜自我懷中擡頭道:“不是不是,母后都說了她並沒有害曾氏,連皇祖母也說母后不是有心的,可父皇還是讓母后跪着。孤再也不喜歡父皇了!”說罷又哭。
我目視李氏,李氏點點頭,淚水奪眶而出:“確如殿下所說,只是周貴妃立刻遣了皇子公主們出來,之後如何,奴婢卻是不知道了。”
我再次爲高曜擦乾淚水,柔聲道:“殿下難道忘記了?今天午後,陛下還來長寧宮陪殿下玩耍呢。陛下這樣疼愛殿下,殿下怎可口出忤逆之音?”
高曜瑟縮,瞠目茫然:“父皇……真的疼愛孤麼?孤最喜歡母后了,爲何父皇待母后不好?”
我肅容道:“《孝經·聖治章》有云,‘孝莫大於嚴父’。《士章》則雲,‘資於事父以事母,其愛同;資於事父以事君,其敬同。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殿下還記得麼?”[54]高曜點點頭,我接着說道,“聖上是君亦是父,無論聖上如何處置皇后娘娘,殿下都應當敬之愛之,絕不可有半分輕慢和質疑。凡是聖上的旨意,都當遵從。”
高曜慢慢止住哭泣:“姐姐是說父皇對母后不好其實並沒有錯?”
我沒有半分遲疑,深深頷首道:“自是沒有錯。陛下自有道理,終有一日殿下也會明白的。還記得臣女向殿下說過的孟嘗君田文小時的故事麼?殿下那時答應了臣女,要做像田文一樣的忠臣孝子。像今天這樣的忤逆之言,以後萬萬不可再說。”
高曜甚是委屈:“姐姐說的,孤都明白。可是孤也喜歡母后……”
我握住他的小手,寬慰道:“所以殿下日後當更加孝順母后,盡殿下孝子的本分。只是若事關父皇,殿下當心存敬畏,不可胡思亂想,更不能訴諸口舌。須知禍從口出。”
高曜道:“孤明白了。姐姐是說,若父皇與母后之中有一個錯了,就必定是母后,是不是?”
我心中一酸,對這句直白的問話竟然硬不起心腸說是。我思忖片刻,反問道:“殿下知道如何纔算最孝順母后麼?”
高曜道:“母后說,讓孤好好讀書,日後爲父皇分憂,爲她長臉面。”
我微笑道:“殿下說得很是。若要日後爲君父分憂,今時今日便不能失了聖心,否則何談日後?殿下當記得,若遇聖上雷霆之怒,當避其鋒芒,徐徐圖之。”
高曜似懂非懂:“孤記住了。”
綠萼又端了兩碗五福安神湯進來,我端起一碗,哄高曜道:“喝過湯便隨嬤嬤去梳洗吧。”我喂他喝了幾口湯,又說了兩個小故事,方打發他回啓祥殿歇息。
小孩子畢竟容易哄勸,嚴峻的時勢卻難以逃避。忽見簾外青影一閃,芳馨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裡,我忙命她進來。芳馨從定乾宮回來,神色倒還鎮定,輕聲回道:“果如姑娘所料,聖上以內起居逼迫皇后,如今皇后已經提前離席回宮了。有沒有定下罪名,暫且並沒有聽說。”
我冷笑道:“罪名?也就這幾日的事情了。姑姑,你去守坤宮看看可還能求見皇后。若能,便代我求見。若不能……”我頓了一頓,嘆道:“那也罷了。”
不多時,芳馨回來稟報,說皇后已被軟禁。
南廂的燭火漸漸暗了下來,脫胎瓷燈罩上的五彩牡丹在幽暗的燭光下越發顯得濃豔而冷寂。剛搬進來的炭盆正旺,手腳漸漸暖了過來,心底卻仍是陰冷潮溼。芳馨的面色很難看,躊躇道:“姑娘,皇后已禁足了,也不知聖上作何打算。”
我指着那碗已經冷透的五福湯道:“撤下去吧。”說着下榻回寢室。忽然一陣暈眩襲上,幸而芳馨在旁扶住。這一瞬的黑暗令我心如明鏡,“錦素爲何肯將這秘密告知於我?她固是想報恩,然而也定知陛下將在今夜的家宴上發難,我哪有機會將此事透露給皇后?何況,我便是能求見皇后,又怎能將錦素的事說出?沒有錦素作證,無憑無據,也不知皇后信是不信。如今倒好,就此軟禁,也省了我一重煩惱。”
芳馨道:“如此看來,聖上是已經定了娘娘的罪了,說不定就不會傳姑娘去作證了。奴婢斗膽,有一語請問姑娘。”頓一頓,又道,“姑娘心裡可害怕麼?”
我駐足凝視。芳馨今年三十二歲,鬢邊雖有幾絲白髮,肌膚卻光潔如玉,眼角無一絲細紋。我今夜方始留意,她的氣度竟如此質樸淡然。我嘆道:“我是熙平長公主送入宮中的,長公主素來與皇后交好。如今的情勢,倘若陛下認定我是皇后的心腹,或許會降罪於我。逐出宮去我不怕,我只怕連累了父母姐弟,又怕陛下遷怒長公主。若說不怕,也是假話。”
芳馨微笑道:“奴婢記得十年前玄武門之變時,一切來得毫無預兆。奴婢當時就在於大人如今所在的永和宮當差。那天夜裡,不知怎的炮聲大作,奴婢躺在牀上都能聽見屋頂的瓦片被震得亂響,灰塵落了一臉。奴婢心裡極是害怕。衆姐妹紛紛出屋查看,但見北空煙火瀰漫,紅光亂成一片。尚皇后——便是如今的太后——很快派了內官來,命奴婢們謹守內宮,不準踏出宮門一步。炮聲很快停了,奴婢卻一夜不能安睡。直到幾天後秦國公他們被定了罪,奴婢才知道那一夜叛軍攻入外宮,被聖上以銃炮轟成了肉泥。
“奴婢事後一想,覺得有些可笑。咱們這些奴婢,最是微不足道,性命與前程都拿捏在別人的手中。唯一所有的,便是能吃時多吃兩口飯,能睡時多睡一會兒。姑娘身份尊貴,自然不同於奴婢。可是奴婢依舊要說,在這宮裡,但凡遇到上面你死我活,無論是女官還是奴婢,所有者不過是一時一刻的一己之身。至於明日將在何處,服侍何人,又或能不能活在這世上,自有旁人來決斷。”
我瞭然道:“姑姑是說,我現在唯一所有的,不過是一夕好夢。”
芳馨道:“這只是奴婢的一點淺見。姑娘遠比常人聰慧,縱然身在不利境地,也可化險爲夷。還請姑娘洗漱,早些安歇了,養足了精神纔好想應對的法子。”說罷掀開簾子,送我回寢室。
這一夜,前所未有的,皇后竟然入我夢中。我第一次覺得她刻意的盛裝、粗糲的長髮、造作的姿態,無不飽含酸苦心事。漆黑的環境中,一縷凝澀的苦味縈繞不絕。皇后默默看了我兩眼,慢慢走遠。我正要追上,向她陳述事情的原委,然而轉念一想,事已至此,又何必說?若皇后得知被丈夫構陷,以她的脾性,又不知會生出什麼事來。眼見她倉皇失落的背影愈行愈遠,我愴然長嘆,竟自夢中驚醒。
我驚異於自己在夢中還有如此縝密的心思,又慚愧我的膽怯。天色未明,芳馨與紅芯卻早已穿戴好,從外間走了進來,微笑道:“姑娘,已是卯時初刻,該起身了。”紅芯奉上熱茶漱盂。
我漱了口,拉着芳馨的手道:“姑姑,我昨夜夢到皇后娘娘了。我明知她是冤枉的,可是我竟然說不出口。原來我這樣膽怯無能。”
芳馨一邊扶我下牀,一邊微笑道:“如此看來,姑娘在夢中已經有了決斷,這是好事。”
我呆呆坐在妝臺前,細細回味夢中的情景。然而不過片刻,便都淡忘了。剛剛梳好頭,便聽見門外綠萼的聲音道:“大人,李公公來了。”
我連忙穿上一件鑲白狐皮織錦大氅,紅芯快手快腳地爲我係上衣帶。我輕輕撫着衣襟上的風毛,想起這狐皮還是春天裡皇帝和周貴妃偶然到長寧宮來,隨口吩咐賞給我們四個女巡的。如今一死一逐,只剩了我與錦素。而錦素,也險些被罷了官。一時之間,頗有些身世飄零之感。
李演見我出來,忙行禮問好,又道:“聖上有旨,請朱大人在早朝前帶二皇子殿下往定乾宮覲見。”
我忙道:“臣女領命。”
李演又道:“早朝在辰正,請大人務必在辰初之前去定乾宮,千萬不可遲了。”
我還禮道:“多謝公公提點。”
李演去後,我去啓祥殿接上高曜,乘輦往定乾宮而去。
昨夜又下雪了,宮人在長街上掃雪,沙沙的聲響伴着冰雪的凜冽氣息撲面而來,頓時驅散了鼻端殘存的暖香。高曜昨夜睡得晚,此時睡眼惺忪,呵欠連連。原本此時我們當去守坤宮向皇后請安,然而皇后既被軟禁,請安自是不必了。
路過守坤宮,只見正門緊閉,只有兩盞奄奄欲熄的宮燈映照着青白殘雪,在風中瑟瑟顫抖。幾個內官在門口漫不經心地打掃。昔日此刻,各宮的妃嬪皇子都要在早膳前向皇后請安問好,守坤宮的大門當早早打開,茶房裡也備好了熱騰騰的茶水和各色點心。高曜頻頻回頭,明亮的雙目中充滿了擔憂與關切。好在我素日便教他出了長寧宮便當謹言慎行,故此他雖不捨,卻始終一言不發。我在後看了,心底驀然一痛。
御書房中,暖風裹挾着熟悉的淡淡龍涎香將寒冷和疑惑凝成一根尖利的鋼針,深埋心底,也令我愈加清醒。我低着頭,擡眼只見長長的書案上擺着一對玉獅鎮紙,兩隻雄獅昂首傲視,顧盼生威。我暗自冷笑,這對玉獅便是杖責曾娥的罪證,皇帝竟若無其事將它們放在案頭。
禮畢,皇帝放下手中的書冊,走下來親自扶起高曜:“皇兒起得倒早,這麼快便來了。”
高曜恭敬道:“兒臣聞父皇召見,不敢遲誤。”
皇帝抱起高曜,關切道:“昨夜睡得可好?”
高曜點頭道:“兒臣昨夜歇息得甚好。”
皇帝笑道:“這可奇了,昨夜分明還哭鼻子呢。”
高曜雙目閃閃如星,一臉誠懇:“兒臣知道,父皇是公正嚴明的聖明天子,萬事自有處分。兒臣昨夜不當哭泣。”
皇帝甚是滿意:“你很懂事,是朕的好皇兒。”說罷放下高曜,“你且去東偏殿坐一會兒,朕一會兒便過去與你一道用早膳。”
高曜順從地點點頭,向皇帝行禮道:“兒臣告退。”說罷拉着李演的手走了出去。
書房中只剩我與皇帝兩人。我低着頭,目中所見僅是一雙玄色金絲龍靴,緩緩消失在上首的書案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皇帝方開口道:“朱大人將皇子教導得甚是得體。”
我忙道:“那是殿下天生仁孝,聰慧過人,臣女不敢居功。”
皇帝嗯了一聲,也不拐彎抹角:“聽說你昨日深夜曾派人去求見皇后,卻是何故?”
我坦然回道:“昨夜二殿下回宮之時,哭泣不止,說是陛下問罪於皇后娘娘。臣女素來受娘娘深恩,如此大事,自然要向娘娘問安。”
皇帝默然。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徑直問道:“臣女斗膽請問,不知娘娘因何事見罪?”
皇帝道:“說起來此事也與你有關。”忽聽幾聲翻動書頁的糯脆輕響,我雖低着頭,也能感到皇帝探尋的目光在我的臉上逗留良久。好一會兒,他又道:“皇后殘虐,擅自處死有孕的宮娥。”說着將手中的奏章往花梨木書案上隨手一拋,緩緩站起身來,“聽說你也看過內史,你怎麼說?”
我身形不動,連雙手也未覺半分顫抖,恭敬回道:“啓稟陛下,臣女不曾看到過曾氏承幸的記載。”
皇帝微微冷笑道:“果然不曾麼?”
我強抑住心頭深深的厭惡,亦冷冷道:“臣女確實不曾讀到過。”說着,不禁想到今晨的夢境,心底愈加愧疚,頓時勇氣倍增,“臣女有一言啓奏,請皇上恩准。”
皇帝撇一撇嘴,似笑非笑道:“說吧。”
我跪下:“曾娥有偷盜與私逃之罪,掖庭屬按律懲治,並無逾矩。且當時誰也不知道曾氏有孕,曾氏也始終沒有向掖庭屬言明,方致落胎而死。娘娘一旦得知,即刻親自檢閱內史。或因錯看有所遺漏,但絕非陛下口中的殘虐之主。還請陛下詳查。”復又切齒道,“臣女也錯看了內史,臣女服侍不周,罪該萬死。”
皇帝許久沒有說話,那雙玄色金絲龍靴站在書案邊久久未動。好一會兒,方纔慢慢踱下來,在我身後的青瓷盤螭熏籠旁站定。熏籠裡散出一縷暖香,我頓時渾身燥熱,如在烈火灼燒中等待判決。忽聽雙掌輕擊,皇帝溫言道:“將軍打了敗仗,怎麼能怨校尉?你無罪。至於曾氏之事,朕自會派人詳查。起來吧。”
沒想到他竟然答得如此輕易,我一時愣在當地,忘了起身。皇帝笑道:“回宮去吧。朕一會兒讓李演送曜兒去大書房。”說罷揚聲叫了人進來,來人正是李演,見我跪在地上,不過掃了一眼,便垂目扶了皇帝出去。
我剛剛起身,門外便進來兩個宮女打掃書房。此時我方敢環視御書房。只見寬闊的書案上高高堆着兩疊奏章,又有幾本政論史書隨意躺在桌角。書案之後是頂天立地的榆木書架,各樣書籍皮冊滿滿塞了一牆。兩隻略有斑駁的梯子閒閒靠在左右延伸的書架上。靠南是一方長闊的木榻,游龍木几上擺着未盡的棋局。窗紙漫出蒼白的陽光與雪光。書房雖大,卻甚是質樸,並無半點浮華之氣,然而全國大半的政令,都由此而出。果如《老子》所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