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節 挈瓶之智】
一夜不能安睡,連帶芳馨也不能閤眼,多次起身到我牀前查看。天剛亮,我便起身了。芳馨在外間和衣而臥,呼吸輕淺均勻。我不忍吵醒她,便獨自披衣,開了寢室的門,直踱到院中的銀杏樹下。樹下的櫻桃木“事事如意”圓桌上躺着幾片蒼翠而小巧的銀杏葉子,微風掃過,銀杏葉落在椅子上,藉着風勢盪開幾許輕塵。我展袖拂去椅子上的銀杏葉,坐了下來。
雖已到暮春,晨風尤有涼意。想起了入宮前的那個冬天,冷風刺骨,激盪入懷,連抱着燒熱的手爐也不能溫暖分毫。那時尚有一隻堅定有力的手托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子,如今,卻當真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我自己。
前有皇后深不可測的心意,後有熙平長公主的彌山罘網,中間是我的“挈瓶之智”,只怕不能“守不假器”[100]。最令我害怕的是,紅芯終於還是背叛了我。
往常不論身邊的人怎樣,只要有一定之規,我都不怕。譬如,紅芯本來就是長公主府出來的,因此我也不在意她私下在長公主進宮請安時透露我的日常舉止;芳馨和綠萼是內阜院撥給我使喚的,我雖則信任,卻也不能將我心底最深處的思慮告訴她們。昨天在梨園中那個試探我的小丫頭,倘若真是從內宮出去的,必然早有籌謀。雖然我還沒來得及告訴紅芯,但她已猜出我極想將宮中情勢告訴長公主,方有此一出好戲!
一聲嘆息,晨風又涼了幾分。我想念父母姐弟,想念西庭梨花,想念那隻溫暖而堅定的右手。東方隱隱透出一抹紅,長天如洗過的錦帛,漸漸被血色浸上。我的心,也被這血色侵浸,變得冰冷。
瑤席一手撫着剛剛梳好的如意高髻,一手扣上翠色絨花,帶領手下的六個小宮女急匆匆地從後院角門走了上來。行經我身邊有片刻的遲疑,轉頭一瞧,頓時驚呼道:“大人怎麼一個人當風坐着!”說着一揮手,身邊的小丫頭忙進悠然殿喚起芳馨和另一個當值的小宮女小蓮兒。芳馨慌慌張張地出來,扶我進殿梳妝。
正在寢室梳頭,只聽小蓮兒在外笑道:“紅芯姐姐今天倒早。”
紅芯的聲音在殿中迴響,甕聲甕氣不甚清晰:“我早些來,你便早去歇着,這樣不好麼?”
小蓮兒笑道:“就知道姐姐是最疼我們的。”
紅芯問道:“姑娘起來了麼?”
小蓮兒道:“姑娘今天起得早,已經在梳頭了。姐姐快進去吧。”
我在鏡中看芳馨一眼,芳馨便放下手中的檀木梳子,微笑道:“奴婢想起來昨天皇后賞了一些燕窩下來,奴婢去後廚燉上,姑娘從大書房回來好用的。”說罷退了下去。
簾子一掀,紅芯閃了進來。芳馨道:“你來得正好,姑娘正梳頭呢。”
紅芯走到我身後,探身拿起芳馨剛剛放下的檀木梳子。我自鏡中看她一下一下地動着,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訕訕道:“姑娘的臉色不好,是夜裡沒睡好麼?”
我合目一笑:“昨天夜裡睡得太遲,走了困。對了,昨天我在梨園裡遇見了一個小徒,自稱是長公主府出來的丫頭,說是長公主有話傳給我。你認得她麼?”
紅芯沒有片刻遲疑,低低道:“是小路兒麼?”
我心中一跳,身子卻紋絲不動,緩緩睜了眼。紅芯的面孔在鏡中甚是平靜恭順。我微笑道:“紅芯,你和我同是長公主殿下送進宮的。有些事我不想瞞你。昨天戲園子裡的那個小丫頭,是宮裡出來的,不是長公主府的。”
紅芯雙脣微張,眼睛裡有一瞬的失神,隨即現出驚惶無措的神情,跪下顫聲道:“奴婢罪該萬死,奴婢以爲那是長公主府的丫頭。奴婢還告訴她——”頓時側身坐倒,掩口說不下去了。
我看着她頭上的銀環,那是三年前死去的紅葉的遺物。我心中一痛:“你究竟是幾時將宮中之事告訴她的?在我們遷入永和宮之前,還是之後?”
紅芯正要答話,我冷冷道:“擡起頭來回話。”
紅芯雖然仰起臉來,卻仍是垂着眼皮,雙脣一顫,輕聲道:“在長寧宮裡,奴婢就去過戲園子了。”
“爲什麼不告訴我?”
“小路兒說,她在宮中之事甚是隱秘,暫不叫讓姑娘知道。”
她這樣鎮定,我倒有些懷疑我是不是錯怪了她。我佯怒道:“你糊塗!你忘記了當年於大人的母親杜衡姑姑是怎麼死的了麼?你還敢在宮外亂說?你不要性命了?!”
她幾乎要哭了出來:“奴婢無知!奴婢有罪!求姑娘饒恕!”
我問道:“她在梨園多久了?你和她來往多久了?”
紅芯道:“她是正月裡進宮的,奴婢和她交接,也有三個月了吧。”她的臉上有恐懼、驚詫、困惑、膽怯等諸般神情,恰到好處。然而我斷定,她在說謊。
紅芯和小路兒若在內宮傳遞消息,那麼就當知道這小路兒是內宮宮女,因爲梨園裡的雜役丫頭和新徒是不能進內宮的。若說她們一直在宮外說話,那就更是荒謬。我升做女校纔不過十幾日而已,在這之前,我和我身邊的宮女們是不準踏出內宮宮門的。
倘若她答,她們往來說話只是這兩日的事情,倒有幾分可信。然而紅芯太急於證明她只是信錯了人,而並非被人收買來試探我,遂答了“三個月”,卻是弄巧成拙了。
我嘆道:“皇后託以重任,又有徐大人的冤屈在那裡,就算小路兒真是長公主府出來的,我也不會聽她說一個字,更不會向外說一個字。但她是個宮女,你又和她來往三個月那麼久,想必上面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只等我入彀呢。偏偏我又一個字不聽,一個字不提。小菊姐姐,你倒說說,我要怎樣做才能讓皇后知道我的忠心?”
紅芯聽到我提起她昔日的名字,渾身一顫,連連磕頭道:“奴婢知錯了!求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搭救奴婢!”
我微一冷笑:“我如今自身難保,哪裡還能搭救姐姐!下去吧,這裡不用你服侍了。”
紅芯伏地不起,只是哭泣。外面的芳馨聽到聲音,忙進來查看,見狀立刻叫兩個內監將紅芯架了出去,回來問道:“姑娘問清楚了?”
我側頭拈去肩頭掉落的一根長髮,淡淡道:“問清楚了。”
芳馨道:“那姑娘預備如何處置紅芯?”
我緊緊捏着高暘所贈的白玉珠子,嘆息道:“我雖是長公主府出來的,但進了宮,就不能再念舊恩,對太后、聖上與皇后效忠纔是最要緊的。紅芯和外面的人私相授受,陷我於不忠不義,自當嚴懲。姑姑說,是不是?”
芳馨躬身覷着我的神色:“姑娘說得很是。”
我又道:“暫將紅芯鎖在房裡,讓小錢派個人看着,不准她尋短見,也不準任何人見她。”
芳馨道:“是。”
我將檀木梳子遞給她道:“快些梳頭吧,千萬別誤了殿下上學。”
從大書房回來,我擬了殿選女巡的名單,又畫了一幅畫,見快到巳時,方纔喚過綠萼道:“替我更衣,跟我去御書房向皇后請安。”
綠萼本來在薰衣裳,聞言周身一顫,低頭道:“是。姑娘要穿哪身衣裳?”
我收拾起字畫,掃了她一眼道:“你怎麼了?是冷了麼?”
綠萼越發膽怯:“沒……沒有。”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道,“紅芯在房裡哭得嗓子都壞了,姑娘……”說罷低頭不敢看我。
我笑道:“你去看她了?”
綠萼瑟縮道:“奴婢不敢。”
我笑笑,緩步走下書案,順手拿起綠萼正擱在衣架上薰染的朝服:“就這身吧。”
綠萼不敢多言,只得服侍我換過衣裳,又喚過小西,跟我一起去定乾宮。到了御書房,方知今日皇后早朝後就回守坤宮了。
守坤宮中,廊下的牡丹開得正好,斗大的花朵,重重薄綃,清香宜人。花上懸着一隻湛藍的鸚鵡,幾個小宮女正圍着教它說話。池邊三三兩兩的小丫頭倚着漢白玉欄杆,掰了麪餅餵魚,幾隻肥碩的鯉魚搖頭擺尾地過來搶食,濺起清涼的水花和姑娘們悅耳的笑聲。
我站在椒房殿外,伸出手。柱影覆在我的掌心,如一抹輕紗。五指投下的日影,落在地上。原來,即便一動不動,也是可以辨出陰陽來的。
桂旗出來宣我進殿,又笑道:“皇后娘娘的長姐舞陽君進宮來了,正在西偏殿說話,姑娘進去了,也要向舞陽君請安纔是。”
我頷首道:“多謝姑姑提點。”
走進西偏殿,但見皇后只穿了一件粉白底繡芽黃迎春花的家常短襖,歪在榻上喝茶。這一身輕淺嬌嫩、半新不舊的顏色,彷彿是很久以前閨中女兒的裝扮,爲她增添幾分可親之色。一個身着妃色宮裝的中年女子坐在皇后對面的圈椅中,笑吟吟的頗有得意之色。只見她大約三十七八歲,雖然保養得宜,卻並不甚美。我知道,這便是當日毆打蘇燕燕父親的吳省德的母親——皇后的長姐舞陽君。
我上前端端正正向皇后和舞陽君行了大禮。皇后道:“賜座。”
我肅容道:“蒙娘娘厚愛,原不該辭。只是今日來,一是向娘娘請安,二來有兩件要緊的事情要回稟娘娘。坐着奏事不敬,請娘娘容臣女站着。”
舞陽君將我上下打量一遍,眼中一亮:“年紀輕輕的姑娘,當真是有做官的樣子。既然皇后娘娘有要事,臣妾就先告退了。”說罷站起身來福了一福,躬身退了下去。
皇后笑道:“朱大人身着朝服,倒是不同尋常。究竟有何緊要事?”
我雙手呈上殿選女巡的名單,恭敬道:“這是臣女暫擬的殿選名單,請皇后娘娘過目。”
皇后笑道:“才這麼兩天,你便都看好了!”說罷展開名冊。
我忙道:“皇后娘娘有命,臣女不敢貽誤。”
皇后放下名冊,又笑道:“好容易今天藉着舞陽君進宮的由頭不看摺子,竟然還是得看。”說罷將名冊還給我,“是你挑的,自然都是好的。本宮樂得清閒,就不看了。殿選的日子定了麼?”
“回娘娘,殿選女巡,是宮中盛事,臣女不敢擅專。還請皇后娘娘明垂吉日,臣女好依旨去辦。”
皇后道:“青陽已經上學了,不宜再拖下去了。那就定在四月二十二好了,你這名單留在這裡,午後本宮讓人照着擬旨,宣她們進宮遴選就是了。還有何事?”
我深深吸一口氣,低頭緩緩道:“昨日臣女偶爾去外宮的梨園散心,遇見戲園子裡的學藝新徒小路兒,自稱是長公主府的奴婢,說長公主聽聞內宮之事,有要緊的話要囑咐臣女。臣女深知徐女史的案子牽連到長公主府,長公主理應避嫌纔是。因此嚴辭拒絕,即刻回宮。回到宮中,臣女細細想來,這小丫頭進退有度,談吐不俗,且頭上還戴着內宮的頭面。她是內宮宮女,絕非長公主府的丫頭。”
皇后奇道:“竟有此事?”說着坐了起來。
我微一擡眼,但見皇后雙頰微微一顫,現出無懈可擊的驚奇之色。我復又垂眸看着皇后腳上的水紅色的牡丹繡鞋:“昨日是臣女的侍婢紅芯慫恿臣女去梨園的,因此臣女回來便嚴審紅芯,才知她竟瞞着臣女和小路兒已往來數月!小路兒假冒長公主府侍婢,誘臣女犯罪,敗壞長公主清譽,蓄意挑起君臣不合,後宮不寧。其意堪查,其心可誅。臣女不敢不即刻回稟皇后娘娘。且臣女已將此女繪像,請皇后娘娘下旨徹查!”說罷呈上我剛剛在永和宮裡畫好的一幅肖像,“臣女識人不明,甚爲惶恐,特詣闋請罪。”說着跪了下來,伏地不起。
皇后嘆道:“這怎能怪你,起來吧。”
金磚冰涼,抵在額頭,有徹骨的寒氣襲入腦府。我含一絲冷笑,寧和道:“臣女智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101]那小路兒和紅芯不知是何人指使,若此輩不絕,臣女應接無暇,恐負娘娘重託。請娘娘另尋能臣,主理此案。”
皇后道:“玉機實在不必如此。玉機案驗迅疾,處事得體,慧全內外,忠心可嘉。何謂智小力少?太過自謙。本宮用人不疑,玉機也萬不可有此顧慮。起來吧。”
我站起身來道:“臣女謝皇后娘娘恩典。不知皇后娘娘要如何處置小路兒和紅芯?”
皇后道:“本宮會讓掖庭屬徹查此事。至於紅芯,本宮記得她是長公主送入宮中的吧。既然陷害舊主,又悖逆新恩,甚是可惡。待掖庭屬審問明白就交給你處置好了。”
我垂首道:“是。”
皇后笑笑,意味深長道:“玉機當真是見微知著,觀人入微。很好。”
我微微一笑:“娘娘謬讚,臣女愧不敢當。”
從椒房殿出來,太陽快升到頭頂了,我幾乎能感覺到汗意凝成針尖,密密麻麻地紮在背上。我撫胸喘了兩口氣,方扶着綠萼的手緩緩步下階梯。
但見蓮花池旁,兩歲半的華陽公主穿一件橘色簇花綢衫,正嘻嘻哈哈地追兔子。身後跟着兩個乳母和四五個小丫頭。我忙上前請安,華陽公主認得我,含糊不清道:“朱大人……”
乳母上前來行了禮,柔聲對公主道:“公主該去給皇后娘娘請安了。”說罷抱起公主進了椒房殿。
忽見蘇燕燕扶了小丫頭的手出了西配殿,見了我忙上前行禮。我屈膝還禮,笑道:“妹妹這會兒是去接平陽公主放學麼?”
蘇燕燕道:“原本是的,只是難得在守坤宮遇見姐姐,倒有一事要求姐姐。”說罷對身邊的小丫頭道,“去把剛纔我新得的那幅畫拿出來。”
我笑道:“是妹妹畫的麼?進宮這麼久,倒不知道妹妹善畫。”
蘇燕燕笑道:“姐姐取笑,那是我在外面新得的一幅仕女圖。聽說姐姐最喜歡畫美人,故此請姐姐品評品評。”說着拉着我一道進了南廂,只見小丫頭已經將畫卷展開,陳放在書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