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早就停了,這幾日陽光正盛,暖洋洋地曬在身上,連斗篷也穿不住了。金沙池上的冰化了大半,碎裂成片,像乳白色的冰涼魂魄,在湖面上漫無目的地搖晃。魂魄中透出淡淡的湖藍色,如一縷求生的慾望,在熾熱的陽光下蒸騰出茫茫宿命的無盡索求。
走進仁壽殿,只見慎嬪端了空藥碗從寢殿裡出來,佳期跟在身後掩上門。佳期見我來了,忙上前行禮:“大人來得不巧,太后剛剛服了藥睡下了。”
我關切道:“這會兒已快到午時,太后便睡下了,一會兒還能按時用膳麼?”
佳期向殿外看了看天色,一臉愁容:“太后自三位公主頭七之後,便一直病到如今,每日裡只是睡,用膳也少,全靠藥罐子撐着。”
我問道:“太醫開的什麼藥?”
佳期道:“左不過是驅寒固本的藥。”她嘆了一聲,接過慎嬪手中的雕花紫陶藥碗,躬身道,“奴婢去看看午膳好了沒有。”
慎嬪攜着我的手走到庭院中,在一株矮鬆旁坐下。她雙目一紅,欲言又止。
我問道:“太后一向練武不輟,身體康健得很,怎麼會無端端着了風寒?”
慎嬪嘆道:“太后的身子,本來等閒也別想病一回。自從那日太后在皇太子的靈堂中折了佩劍,發誓再也不練劍了,便每日結束停當,拿着斷劍在院子裡呆站着。太后平日晨練,連棉的也不穿,前些日子又是風又是雪,這樣站上幾日,哪有不病的。”
我愕然:“太后爲何這樣自苦?”
慎嬪道:“大約是因爲皇太子和義陽公主自幼習武,練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因此送了性命,太后因此自責。”我默然。慎嬪接着道:“這兩日皇后來請安,太后也總是避而不見,也許是怕彼此傷心。再者……”她左右看一眼,見周遭無閒人,這才又道:“戰事正緊,太后憂心昇平長公主,惱了兒子,又恨自己當初爲何不攔着昇平遠嫁。這幾件事情同時逼上來,便是再好的身子也受不住。”
我一怔:“惱了陛下?”
慎嬪嘆道:“我雖被廢黜,但這些年頗得太后憐惜,得以在左右侍奉。太后早年隨太祖共徵天下,性情堅毅,顧全大局。自從兒子登基,更是隱忍。但這些年我冷眼瞧着,太后頗有幾分埋怨兒子的意思。睿平郡王的婚事、昌平公降爵這還倒罷了,將昇平遠嫁和親,纔是太后最惱恨的事。昇平是太后唯一的親生女兒。”
如果昇平安然回宮,也就罷了。若有什麼閃失,只怕兩宮失和。以皇帝的剛愎多疑,後宮將永無寧日。
只聽慎嬪又道:“其實我也恨他。他——”忽然她目光一動,流露極度深刻的憤懣、仇恨與不屑,她張了張口,垂眸隱去那一瞬的失態,轉眼向別處道,“我恨他,但是太后卻對我很好……”
我心中一動。慎嬪早已承認了父兄的罪與自己的魯莽,多年來一直修身養性。既然如此,那一瞬間極度的憤恨又是從何而來?難道她已察覺到什麼了?
我試探道:“當年臣女也曾查閱起居,都是臣女的疏忽。”
慎嬪搖頭苦笑:“我的錯,我自擔着。怨不得別人。”
我略略放心,微笑道:“娘娘不要多想,如今對娘娘最要緊的,是弘陽郡王。”
慎嬪深深頷首,再一次道:“爲了他,我願意赴湯蹈火。”
從仁壽殿出來,頭頂的孤日像單薄紙片,垂下的光線飽含昏黃不安的熾熱。金沙池波瀾不驚,湖水的暗涌曾在冰下安靜地聆聽冰面上隨風而動的悅耳笑聲,如今重見天日,卻再等不來昔日歡快的波動。站在湖邊,身後亦是空蕩蕩的。偶有宮人低頭匆匆而過,連行禮都是無聲而潦草的。
景園真靜。天地間彷彿只剩了我一人。
綠萼道:“姑娘,咱們回去吧。午膳都備好了。”
我嗯了一聲:“世故相逢各未閒,百年多在別離間。”[21]
綠萼不悅道:“什麼百年別離,姑娘就喜歡說這些喪氣話。奴婢們每天變了法子爲姑娘進補,也是無用。”
我忙道:“隨口說一句罷了。回去吧。”
在玉梨苑用了午膳,稍稍午歇,便去玉華殿向皇后請安。小羅迎出來道:“朱大人來早了,娘娘在寢殿歇息,尚未醒來。”
往常這個時辰,皇后午歇起來,總是會品茶讀書片刻,然後纔去處理政事。我不由問道:“娘娘是身子不爽麼?”
小羅一怔,嘆道:“娘娘是有些不大痛快。不過大人來得正好,大人善解人意,陪娘娘說一會兒話,想來就無妨了。大人請到裡面稍坐。”
我一面脫下斗篷一面問道:“請太醫看過了麼?”
小羅道:“太醫都在太后跟前。娘娘說小病而已,多歇息就好了。”說着請我坐下,躬身道,“奴婢去沏茶來。”
雕花長窗緊閉,陽光透過糊窗的明紙透了進來,大半被擋在了窗外,彷彿筆力不濟的渲染。我的水色繡花鞋陷在地毯的長毛中,只露出鞋尖的一大朵白綠色的芙蓉花,在斑駁的窗格子影裡,似兩隻華麗孤舟。白瓷熏籠裡散發出濃郁的薄荷香氣,聞久了膩在喉頭,心裡如貓抓一般。一杯茶很快便喝完了,皇后還沒有出來。小羅親自來續茶水:“大人再等等。”
玉華殿中的氣息燥熱又清涼,坐久了,忽而恍惚起來。易芳亭中,他說他一定會娶我。他從來不出去惹是生非,竟然敢打傷吳省德,開罪舞陽君;他從來奉公守法,卻暗殺了喬致;他從來不曾用那樣的口氣說過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如今卻也要說來騙人騙己。
他有他的抱負,有他的難處,我不會怨責任何人。
雖然不怨,卻也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忽聽皇后道:“好端端的,嘆什麼?”
我連忙起身行禮。只見皇后裹着一件半新不舊的白色短襖,也沒梳髻,只將長髮拿絨線綁在頸後。長裙雪白,無一絲紋飾,也沒有懸掛墜裾玉佩等物。皇后在書案前坐定,穆仙連忙爲她披上一件氅衣。皇后吩咐道:“口中寡淡,後面還有什麼茶點,都拿上來。”
穆仙躬身退下,皇后方纔向我道:“久等了,坐吧。昨天穆仙做了栗子羹,你也嚐嚐。”
我欠身謝過。舉目只見皇后面色略黃,眼皮浮腫,又見她左手邊堆得高高的幾匝奏摺,不禁關切道:“娘娘若是覺得疲倦,還是多歇息爲好。”
皇后伸手拿了一封奏章:“罷了,再睡也睡不着了。前兩天景園吵鬧不休,本宮睡得很好。今天靜悄悄的,反而睡不着了。你說奇不奇?”
前兩日的吵鬧,是因爲掖庭屬的人來了景園。皇帝從前線下旨,抓捕監禁宮人,大違皇后本意。然而那是聖旨,皇后也無可奈何,只能躲在玉華殿閉門不聽。皇帝如此行事,明明是在怪責皇后處置遲緩,手段太軟。想來皇后鬱郁不歡,這才病了。
我又道:“娘娘精神纔好些,奏疏還是明日再看吧。”
皇后道:“明天還有明天的奏章,永遠也看不完。這會兒頭痛得很,也實在不想費眼力,你來得正好,本宮便偷個懶,聽你讀幾封好了。”
我忙起身拜下:“臣女不敢。”
皇后道:“無妨。不過是讀,又不是叫你批。”
我低頭道:“雖然只是讀,但臣女不敢與聞國事。”
皇后一笑,透出些許戲謔酸楚之意:“從前他們都說後宮不得干政,可是太后曾陪伴先帝擬旨批閱,本宮如今正監國。你是女校,讀幾篇文章,那又如何?只當在讀《大人賦》好了。”
我仍是不敢擡頭:“臣女不敢。”
皇后道:“那就先用一碗栗子羹再讀。本宮命他們預備好茶水。起來坐吧。”
我無奈,只得站起身。恰逢穆仙親自端了一碗栗子羹來,我只得接過。皇后隨手抽了一本奏章拋給我,“先讀這一封吧。”
奏章落在我的腳邊,噗的一聲陷沒於灰白色的長毛中。我拾起奏摺,展開讀道:“臣伏訖聖躬康寧,昧死再拜。昔貳師[22]率厲數萬,飆卷西域,三千天馬,入玉門關……”
皇后打斷道:“罷了。這必是請求從西域買馬,改良我朝戰馬的。老生常談了。讀這一封吧。”說着又拋了一本過來。
我展開看了一眼,身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半晌不語。皇后道:“怎的不讀?”
這是一封聯名彈劾封若水的父親封司政的奏章,裡面列數封司政若干不端。其中有貪贓受賄、賣官鬻爵、縱奴殺人、侵吞官地、養馬惜售、佔礦鑄幣、交朋結黨、構扇是非等種種惡行。封司政的嫡妻邵氏在內府殘害婢女,埋屍數具。封司政的獨子有一日尋人扶乩占卜,說府中近日會有禍事,一人當死。封公子爲了應讖,便殺了一個素來不睦的外人,將屍體藏在府中,以完此劫。皇太子頭七那日,封公子不顧國喪,自煙花之地納妾一人,縱酒好色,行止荒疏。封司政的獨生女兒封若水沽名釣譽、實無真才,在宮中爲女巡,教導皇長女義陽公主不力,致使公主和兩位皇妹夭折,更致皇太子發癔症跳樓身亡。如此種種,罄竹難書。最後,這幾位言官請求皇后將封司政免官,鞠讞詳查。
皇后聽罷,半晌不語,面上亦無喜怒之色。我捧着奏章,大氣也不敢出。薄荷香料的氣息愈發濃郁,攪得殺意如滾水初沸,連珠不絕。良久皇后才道:“穆仙……換檀香上來。”
穆仙急忙帶了兩個內官上來,將雕花白瓷熏籠擡走,換了一隻青瓷的上來。檀香如水流淌,玉華殿中肅殺之意方慢慢消散。皇后深吸一口氣,“這是誰上的?”
我答道:“是治納給事中何從明、方仲雄、齊偉榮、吳省德聯名所上。”
皇后聽到自己外甥的名字,目光一動:“當真是快啊。”
我不明所以,不敢接口。皇后問道:“你怎麼看?”
我瞠目不知所對,怔了半晌方道:“臣女不敢談論政事。”頓了一頓,又道,“娘娘要派人詳查麼?”
皇后拂袖,頗有些心灰意懶之意:“罷了,司政是百官之首,若處置不當,恐陛下怪罪。這樣的大事,等陛下親自處置吧。接着讀。”
我又讀了兩封奏章,說的是武庫爆燃的善後之事和皇帝凱旋的郊迎禮儀。待讀完,日已西斜。皇后將四封奏章一一批覆,瞟了一眼案頭,又搖頭嘆道:“這些文臣,寫文章就喜歡胡亂發揮,引經據典地炫耀文采。讀起來費口舌,看起來更是頭痛。”
我讀得口乾舌燥,痛喝了兩杯茶。皇后看了我一眼,微笑道:“你若晚上無事,便留下來用晚膳吧。”
我恭敬道:“謝娘娘賜膳。”
在玉華殿用過晚膳,又陪皇后去桂園和易芳亭舉哀,方纔回到玉梨苑。紫菡笑道:“皇后娘娘留姑娘用晚膳,這可是頭一遭。”
我不動聲色,默默走進屋子。紫菡低頭走了進來,奉上茶水和熱巾。我低聲道:“這會兒大喪,即使在玉梨苑中,也不可喜形於色。”
紫菡一凜:“是。奴婢記下了。”
室內溫暖,熱巾覆在臉上,全身緊繃的毛孔頓時鬆弛下來。周身的骨骼彷彿被一一拆下,放到溫水中濯洗一番,又鬆鬆裝了起來。我甩掉斗篷,一頭歪在榻上,閉目養神。芳馨進來道:“姑娘好好的去玉華殿請安,怎麼這會兒纔回來?”說着凝視我道,“姑娘怎麼累成這副模樣?”
我合目懶懶道:“皇后把我留在那裡爲她讀奏章,難道我不讀?只怕以後還有呢。”
芳馨道:“聽聞娘娘這幾日身子不快,或許懶怠自己費神,叫姑娘讀兩封,也不算什麼。只要姑娘不胡言亂語便好。”
我微微冷笑道:“讀兩篇奏章,本來不算什麼,可今日這一讀,倒教我明白了許多事。”
芳馨向紫菡道:“你出去和綠萼一道吃飯吧,姑娘這裡我伺候。”
紫菡退出,掩了房門。我將釵環拿下,散了頭髮,頭皮也鬆泛下來:“半年前我在文瀾閣看到起居院的執筆供奉官在謄抄實錄,無意間瞧見女子主政的不祥之兆,我總是以爲那是無知迂腐的文臣瞧不起皇后的治國之能而已。如今想想,陛下既能篡改起居注,這實錄的草稿,他若添兩筆也不爲奇。”
芳馨道:“當年篡改起居注,不是爲了廢去慎嬪麼?”
我哼了一聲:“那麼姑姑想一想,這一次在實錄中添加莫須有的女主不祥之兆,是爲了什麼?”
芳馨道:“這對娘娘監國不利。”她想了片刻,搖頭道:“奴婢不明白。”
我撇一撇嘴,譏諷的笑意幾乎延伸到頸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芳馨仍是一臉茫然。我見她完全不懂,便懶怠再說下去了。
今春征馬不足的事,皇后雖沒有追究,想來對封司政也頗爲不滿。何從明、方仲雄、齊偉榮和吳省德不過是六品言官,如何敢輕易彈劾當朝司政,引致官場震動?多半是他們的上官、蘇燕燕的父親蘇司納授意的。別的罪名倒還罷了,連封若水也牽連進去,分明是爲了給蘇燕燕減輕罪責。
蘇司納是皇后提拔上來的,皇后暗中命他蒐羅封司政的罪行,再聯名彈劾。皇后的旨意他更不敢不聽。而身爲父親更不能不救女兒。但封司政是皇帝的寵臣,於是蘇司納在彈劾封司封的奏章上,署了皇后的外甥吳省德的名字。好教皇帝知道,是皇后授意蘇司納彈劾了封司政。當真是環環相扣。
她吩咐下去的,他很快就照辦了。所以皇后無不嘲諷地感慨道:“真是快啊。”
皇后命人彈劾封司政,僅僅是因爲今春征馬之故麼?不,絕不止如此。奏章中封司政的一項罪名是交朋結黨、構扇是非。這半年來,官場言論無非是主戰還是主和,還有便是後宮不宜干政。
實錄中的“久陰不雨,柱下陰溼生虺”在內,文官的竊竊私語、嘵嘵衆口在外,這一切是誰在授意?是誰寧願在青史上留下昏君的名聲,也要在實錄中寫進“久陰不雨”?如今公主暴斃、皇子夭折,若將這實錄摔在皇后面前,只說天不庇佑,皇后輕則失寵,重則被廢。
好一個“皇后是朝夕相對的心腹,是朕最信得過的人”!
好一個“朝夕相對的心腹”!
好一個“最信得過的人”!
我在心中狂笑,眼淚奪眶而出。皇帝下旨處置宮人女官,卻不告訴皇后;皇后暗中命人收集證據,彈劾皇帝屬意的百官之首,引起朝野洶洶如沸的巷談口誅,再將已經踩爛的皮毱一腳踢還給皇帝。皇帝多疑,皇后不甘心被疑,如此而已。帝后之爭,一至於此。
高貴的皇宮,竟是這等爛污泥淖之地!
芳馨大驚道:“好端端的,姑娘哭什麼?”
我擦去淚水:“何曾哭了,我這是在笑。”
芳馨忙掩了我的口道:“姑娘纔剛教導紫菡,國之大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