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簡道:“事情是這樣的。秋蘭和銀杏本是沈姝的同鄉,兩人都在御藥院當值。”聽他提起沈姝,我不覺與芳馨相視,但見她的眼中亦是茫然。小簡又道:“秋蘭在御藥院無意間看見方太醫給大人開過的藥方,得知大人有心病。”
我一入獄,銀杏就曾提起我有心病,經不得涼,我追問無果,只得作罷。原來如此。小簡接着道:“沈姝慫恿秋蘭從方太醫那裡偷了脈案來看,得知大人身子虛弱,不宜……生育。沈姝以爲大人回宮,必能重獲恩寵,便動念要將自己所生的五皇子送給大人撫養。此事被方太醫發覺,方太醫不敢隱瞞,就遣一小徒將此事告訴了奴婢。陛下也沒說什麼,只命穎妃娘娘將秋蘭和銀杏打入掖庭獄,趕出宮了事。”
我驚詫不已:“沈姝竟有此念?”
小簡冷笑道:“說起來,這沈姝的心也是大。若大人真做了貴妃,她的五皇子不就尊貴起來了?”
我嘆道:“沈姝爲子謀算,也是一片苦心。天下母親,誰不這樣呢?”
小簡道:“大人所言甚是,陛下也是這麼說的,所以纔沒有處置沈姝。”
芳馨道:“怨不得姑娘一回宮沈姝娘娘就來拜訪了,原來竟存着這個心思。只是……”她掩口一笑,“咱們姑娘怎麼會做貴妃呢?”
小簡嘿的一聲道:“要不要做貴妃,不就是大人一句話的事麼?”
不待芳馨說話,我忙道:“依公公看,這銀杏我是當要還是不當要?”
小簡道:“銀杏雖無罪,卻和秋蘭交好,又連着沈姝之事。大人還是不要理會她的好。”
我嘆道:“只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這可如何是好?”
小簡道:“大人想報恩,辦法很多,何必一定要將她放在身邊?依奴婢說,想辦法將兩人放出宮去嫁人享福,就是最大的恩典了。”
我心念一動,頷首道:“多謝公公指點。”
才五六日臥牀不起,庭院中的兩株碧桃樹都開花了。花枝絢爛,如雲蒸霞蔚。守墓三年,我早已見慣了在空曠山野間的疏落橫逸、在蕭蕭山風中凌空綻放的灼灼盛景,這兩株桃花,竟有些邯鄲學步的意味了。桃花既開,梨花也當開了吧。宮裡最好的梨花在梨園。於是我支開芳馨和綠萼,隨手披上一件斗篷,信步走出了漱玉齋。
出了金水門,一路向東,走到梨園門口時,不覺出了一身細汗。和風中盪漾着清香,我欣喜無限,推門而入。但見梨花如雪,整座梨園空無一人,戲臺空蕩蕩的,如在雲端之上。往梨花深處走去,在一處小小的院落前停住腳。推了推門,紋絲不動。
斑駁的小門滿是裂痕,有粗糲而踏實的觸感。腦海中響起我在梨園看《憲英勸弟》時那一縷縹緲的琴聲。雖然國喪中不能有絲竹之聲,心中卻泛起深切而隱秘的渴望。我欲擡手敲門,想了想又放下,隨即轉念:梨園盛景,“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106]。
門口有一隻破木桶,將它顛倒,用帕子拂去枯草木灰,旋身坐下。暖陽在背,竟倚牆睡着了。在夢的深處亦有一扇幽閉的門,一縷輕細如煙的琴音從木隙中逸出,閒閒如碎語。
忽覺有人拍了一下肩膀,頓時從木桶上跳了起來。轉身一看,原來是睿平郡王高思誠,身後跟着一個青衣小廝。但見他一身連珠狩獵紋雲昆錦素袍,腰懸白玉短笛。幾縷碎髮拂過眉眼,眸光柔如春風。見我驚起,忙作揖道:“小王魯莽,大人莫怪。”
我侷促還禮:“玉機參見王爺。”
高思誠微笑道:“大人也來聽琴麼?”
經他一說,我這才發覺小院中有《梅花三弄》的琴聲,不禁又驚又喜:“這是師師傅在奏琴麼?”
高思誠道:“正是。他的孤拐性子又犯了,明知道你我在門外,卻不肯開門。”
我抿嘴一笑:“大約只是在校琴絃時,偶爾試試琴音罷了。”
高思誠一怔:“不錯。國喪之中,宮裡是不準宴樂歌舞的。但試試琴音,想必無妨。”琴音清澈,時而喁喁如訴,時而絮絮如吟。高思誠曼聲吟道:“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107]
我亦吟道:“何事長門閉,珠簾只自垂。月移深殿早,春向後宮遲。蕙草生閒地,梨花發舊枝。芳菲自恩幸,看卻被風吹。”[108]
琴聲頓了一頓,有人在門裡尖聲怪氣道:“誰要聽這些怨婦詩!”
我和高思誠相視而笑。高思誠想了想,又吟道:“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濱。空庭無玉樹,高殿坐幽人。書帶留青草,琴堂冪素塵。平生種桃李,寂滅不成春。”[109]
琴音錚錚,換作了《關山月》。我吟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110]
高思誠微微一笑,長聲道:“月出照關山,秋風人未還。清光無遠近,鄉淚半書間。一雁過連營,繁霜覆古城。胡笳在何處,半夜起邊聲。”[111]
我和高思誠相視一笑,默默無語地聽了半晌琴。《關山月》之後是《高山流水》。高思誠笑道:“這是在下逐客令了,可聽完再走。”
我依依行禮,道:“上一次在夜宴上匆匆一見,尚未向王爺請安問好。玉機拜上王妃、松陽縣主,願王妃與縣主福壽安康。”
高思誠還禮道:“聽聞大人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我答道:“已好了許多,謝王爺關懷。”
高思誠凝眸片刻,道:“松陽在家不是讀書,便是習武。偶爾閒了,也會作畫。她至今還記得她在濟慈宮居住的時候,大人教她畫美人的事。”我一怔,不明白他說這話的用意。只聽他又道:“大人如今還畫美人麼?”
回宮一個多月,諸事紛雜,何曾有心思畫美人?我搖了搖頭。高思誠道:“在宮裡,皇兄恩寵愈重,便愈艱辛。大人要懂得排遣纔好。”
如此泛泛的叮囑,如穿林而過的和潤清風,帶着不疏不狎的合宜氣味,坦然如梨花的潔白。我心中感激,深深一拜。直到琴聲已住,但聞門後有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掩門的吟哦帶着心滿意足的腔調。高思誠向我拱手一揖,飄然而去。
日已高升,我也有些累了,於是緩緩踱回漱玉齋。只見四處靜悄悄的,芳馨獨自一人在庭院中急得團團轉,見我回來了,滿臉通紅地拉着我道:“姑娘這是去哪兒了?讓奴婢們好找。再尋不到,就要驚動陛下和弘陽郡王殿下了!”
我歉然道:“忽然想看梨花,便去了梨園。”
芳馨愕然道:“姑娘要去看梨花,怎的不叫奴婢們跟着去?姑娘身子還沒好,若一時有個好歹,奴婢們如何交代呢?”
經此任性一回,心情舒暢。我笑道:“我怕你們都不准我出門。下次去看梨花,一定叫上姑姑。”說罷輕快地往玉茗堂走去。
只聽芳馨在我身後道:“姑娘從前從不會這樣沒有交代,叫奴婢們懸心。”
我驀然駐足,暖如春陽的心境猝然掃過一陣秋風。我嘆道:“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只這一次。叫他們回來吧。”
【第三十節 鄰哉其朋】
午後申時正,施哲和李瑞來了。三年未見,施哲比從前略胖,清俊儒雅的容貌亦多了幾許沉穩神色。宦海沉浮數年,早已喜怒不形於色,唯在踏進漱玉齋的那一刻,有清氣盈於眉目之間。我早已帶着芳馨等人在漱玉齋門口等待,彼此見過禮,便往玉茗堂奉茶說話。
剛一坐定,我便問道:“采薇妹妹好麼?”
施哲道:“拙荊聽聞大人遇刺,很是擔心。只因快要臨盆,不敢隨便出門,只得在佛前祝禱。近日聽聞大人平安,這才放心。”
我微笑道:“有勞采薇妹妹掛心,請大人代爲問候。”
施哲道:“勞大人動問,受之有愧。”復又嘆息,“多年不見,想不到再見之時,卻是因爲大人遇刺之事。聽聞大人受了極大的驚嚇,身體可還安好?”
我欠身道:“甚好。其實也未見如何受驚,只是有些後怕罷了。”
施哲笑道:“聽聞大人在景靈殿中與信王世子夫婦研討案情,又去監舍看望宮女銀杏,足逗留了半個多時辰纔回宮。心志之堅,足見一斑。”
我垂眸一笑,嘆道:“也是強撐着。銀杏姑娘捨身相救,玉機怎能不去探望?恐進了宮便沒有機會了。”於是又問李瑞,“李大人和夫人可還安好,‘嬌’客如何?”
施哲笑道:“嬌客?李大人做了新翁麼?是幾時的事情?”
李瑞一愣,好一會兒才明白我說的“嬌”客,乃是指杜子欽杜嬌。他嘿嘿一笑:“都好都好,多謝大人掛念着。內人和……嬌客都好。”
施哲只當他不願意透露家事,也不多問。我抿一口茶,又問道:“李大人總管宮禁,不知那位銀杏姑娘現下如何了?”
李瑞忙道:“陛下聽聞銀杏姑娘捨生取義,大仁大勇,已下旨恩恤嘉獎。不但尋最好的太醫,用最好的藥,賞賜也豐厚。秋蘭日夜不離地照料,也得了許多賞賜。如今銀杏姑娘的傷已好了許多,請大人放心。”
我又道:“只有賞賜麼?”
李瑞一怔,道:“陛下的賞賜足夠她們過一輩子了。”
施哲笑道:“聽說景靈宮當值辛苦得很,難道李大人沒有給她們換個地方麼?”
李瑞道:“下官只是負責宮禁執法,這人事嘛,還要穎妃娘娘示下,內阜院執行,陛下也不便下旨干涉。下官並沒有聽聞穎妃娘娘有何旨意下來,想來養傷要緊,旁的事情可暫放一放。”
銀杏和秋蘭最在意的並不是錢財,而是可以去一個待遇優渥之處當值。見我沉吟不語,施哲又道:“想來穎妃娘娘正等着大人親自安排,以全大人報恩之義。”
李瑞忙道:“是是是,想必正是如此。”
施哲道:“景靈宮一出事,掖庭屬便封鎖諸門,徹夜盤問。”
我關切道:“如何?”
施哲道:“行刺大人的宮女叫作李九兒,今年三十二歲,曾經是宮中樂坊的舞娘,有些功夫在身上。只因跳舞時曾從高臺摔下,傷了脊骨,這才自請出了樂坊,被分到景靈宮服侍。”
我轉頭看一眼芳馨,搖頭道:“我從未見過這個李九兒。”
芳馨沉吟道:“李九兒,彷彿略有耳聞。聽聞此女善於緞舞,於高處舞起身長數倍的軟緞,身段之美無人可比,容貌也好。”說着緩緩掐指,“這好像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候我們姑娘還沒進宮呢。”
李瑞道:“下官搜查了李九兒的房間,又仔細盤問了常日裡與李九兒交好的宮女,都說平日裡並無異樣。還是施大人命下官撤了門禁,暗中派人日夜監視兩個與李九兒年紀相仿、相交多年的宮女,竟發現其中一個柴氏夜半在房中私祭,其情甚哀,於是專拿了她問話。”
我頷首道:“李九兒是罪人,竟有人夜半私祭,想來是極同情她了。”
李瑞道:“下官依照施大人的指示,捉拿了柴氏,又搜查了她的房間,竟一無所得。還是施大人親自勘查,纔在她所戴的長簪之中發現內府新放的紙鈔四張,每張五十兩,捲成細細的一條。若不仔細找,當真是不易發現。試問一個小小的宮女,如何有這麼多銀子去買鈔?查問之下,只說是累月積攢。施大人便命下官拿着這四張紙鈔去少府覈對,直查了兩日,才查出這四張紙鈔是陸將軍府所買。”
我再次看了一眼芳馨,微一冷笑。施哲道:“莫不是大人早有此猜測?”
我淡淡道:“未有真憑實據之前,玉機不敢胡亂猜測。”
施哲道:“可惜,鐵證當前,她卻矢口否認是陸府所贈,只說是自己積攢所得。不得已用了刑,竟還堅辭不吐,甚是氣硬。”
我嘆息道:“其實單憑這些紙鈔,也不能證明柴氏和李九兒受陸府指使前來刺殺。不知這四張紙鈔是何時買的?”
施哲道:“是鹹平十七年八月十二日。”在皇后崩逝之前近五個月,想來她和陸府往來日久,關係非同一般。施哲又問:“不知大人可要親自查問麼?”
李瑞忙道:“陛下命下官隨施大人和鄭大人一道辦案,就是爲了方便大人親自查問的。”
我搖頭道:“不必。玉機身在其中,不便親自去問。”
施哲道:“請恕在下冒昧,聽聞皇后崩逝那晚,曾於病榻前召見大人,其中情形,在下略有耳聞。不知是不是與此事有關?聽說李九兒還曾與大人有所交談,不知她說了什麼?”
於是我將在景靈殿遇刺前後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施哲聽後,起身踱了兩步。他倚門站定,良久方道:“如此說來,可能與陸府大有關聯。只是若無柴氏的證詞,是無法定陸府的罪的。”
我微微一笑道:“施大人奉聖旨查察案情,目的是查出真相,又不是要定誰的罪。大人只管秉公查辦,不用理會玉機。”
施哲笑道:“難得大人如此公允,在下欽佩。”
我淡淡道:“春秋之義,‘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112]。刑獄之事,治國之要,當慎之又慎,玉機豈有不知?當年大人在掖庭屬,曾對芳馨、綠萼和小錢三人手下留情,玉機一直銘感在心。雖遇不公,卻不敢忘恩。”
施哲端端正正施一禮,肅容道:“君子無欺,允信執中。大人放心,在下一定盡力查出真相,還大人公道。”
我轉頭向芳馨道:“姑姑去樓上我的枕邊將三才梭拿下來。”
李瑞聞言好奇道:“什麼三才梭?”
我笑道:“便是牆頭上那人留下來的黃銅暗器,有三道弧棱,名叫三才梭。”
施哲道:“李九兒身上一枚暗器,腦中一枚暗器,都是黃銅所鑄的三棱梭。原來這東西叫三才梭。”
我歡喜道:“果然打死李九兒的暗器就是三棱梭麼?那麼救我性命的人便是那位牆上的君子了。”
施哲笑道:“大人如何將這殺人利器擺在枕邊?”
我赧然道:“說出來教二位大人見笑。三才梭雖是殺人利器,於玉機卻有救命之恩。只因玉機膽小,只有將三才梭放在枕邊方能安睡。況且,玉機曾拿着此物問過昱妃娘娘,娘娘說這梭是周貴妃早年使用的暗器。陛下也說,三才梭這個名字,還是周貴妃親自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