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曜自王氏懷中反駁道:“是皇兄先打我的!”幸而山石光溜,小孩子力氣又小。高曜的額角微微腫起,只蹭破一點油皮,並未流血。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回想起高顯那一記振臂推掌,當是武術。
兩個孩子怒目相向,眼見就要大吵起來。乳母溫氏忽然扳過高顯的身子,肅容道:“修武應先修德,殿下難道忘記貴妃的教導了麼?修武有四戒,第四戒是什麼?”
高顯見她疾言厲色,嘴一扁,頓時放聲大哭,身子亂扭。溫氏牢牢扣住他的雙臂,高顯終究人小力微,無法掙脫。只得收起眼淚,乖乖說道:“修武四戒,一戒叛師,二戒偷藝,三戒狂鬥,四戒欺弱。”
溫氏道:“殿下學過武藝,但二殿下並沒學過,殿下施展武術推他,便是欺弱。殿下學武,本是爲何?難道是爲了欺侮兄弟?殿下當向二殿下賠個不是。”
高顯雖不服氣,卻也無力掙扎,主僕二人僵持了好一會兒,高顯方無奈道:“孤錯了,還請嬤嬤不要將此事告訴母親。”
溫氏這才鬆了高顯的雙臂,柔聲道:“殿下既知錯,便去給二殿下賠個不是。過後大家還是好兄弟,仍舊在一起玩耍。”說罷帶着高顯走到高曜面前。
高顯雖然不情願,但仍是說道:“孤一時失手,還請二弟寬宥則個。”說罷作了個揖。
王氏一面給高曜擦拭眼淚,一面道:“無心的都這樣不知輕重,若有心,還不知怎樣呢!”
高曜向高顯道:“你也要讓孤推一下,孤才饒恕你。”
溫氏微笑道:“二殿下要推還,也是應當的。”說罷又對高顯道,“紮了幾個月的馬步,也該讓奴婢瞧一瞧殿下的功夫了。”
一語激起了高顯的好勝心。高顯朗聲道:“連錦素姐姐都推不倒孤!”說着果然紮了個馬步。
王氏向高曜道:“既然皇兄準殿下去推,殿下便去推。別說一下,十下也行。”說罷提高了聲音道,“反正也推不倒!”
高曜收淚,走上前就要推高顯。我連忙上前拉住他的雙手道:“殿下怎可推長兄?”高曜使勁掙脫,還要再推,我忙舉臂擋住他雙手,“殿下不可!”高曜閃身繞過。
我忙捉死他的雙手,他微微遲疑,忽然擡腳踢我,正中脛骨。手一鬆,高曜已狠狠推了高顯一下。恰巧高顯正重新挪步下蹲,頓時仰跌在地。高顯氣得爬起來向高曜衝去,被溫氏一把抱住。
王氏對高曜道:“殿下只管去推。”說罷伸出雙手,用盡全身氣力推了溫氏一把,溫氏抱着高顯一起側倒在地。高曜在一旁拍手大笑。
錦素和宮人們忙上前扶起二人,王氏又推了錦素一下,錦素頓時倒在溫氏和高顯的身上,三人摔作一團。高曜笑得更厲害了。
王氏道:“如今我們二殿下受了傷,不但要請太醫,還要回皇后娘娘。且看皇后如何處置!”說罷拉起高曜的手揚長而去。
【第十五節 朝聞夕改】
晚膳後,芳馨一面查看我腿上的瘀傷,一面嘆道:“這個王嬤嬤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將殿下縱成這樣!小門小戶沒有念過書不知禮數的孩子,纔會這樣耍賴。”
我微笑道:“殿下日常總是很規矩的,今天大約疼急了。”
芳馨道:“王氏羞辱貴妃,欺凌皇子,真是越來越囂張了。”
我穿好鞋襪,放下裙子,起身從案上隨手拿了一本詩集翻看:“俗語云,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況且——”念及溫氏的俎豆之解與縱容高曜推還高顯之事,不覺冷笑,“連一個乳母都知道姑息養惡,盈而戮之。可見人還是要多讀些書纔好。”
芳馨笑道:“姑娘說的是永和宮的乳母溫氏麼?”
我笑道:“既忠心又威嚴,連於大人也要避讓三分。不是她還有誰?”
芳馨道:“王氏與溫氏相較,當真是草包一個。”
我頗爲頭痛:“此人不提也罷。你去啓祥殿請殿下過來,就說我這裡有好聽的故事等着他。”芳馨應聲去了,換綠萼上來研墨。
綠萼蹙眉半晌,方問道:“奴婢記得於大人向姑娘訴苦,說溫嬤嬤很不好應付。怎麼今日瞧着,這位溫嬤嬤竟一點不用於大人費心,於大人樂得讓她教導大殿下。難道她們二人和好了?”
我笑道:“即便沒有和好,也能做到互不侵害。”
綠萼讚歎道:“於大人好本事,才這幾天,便收伏了皇子的乳母!姑娘倒應該去請教請教。”
我笑道:“又何必去問。都是遇喬宮的人,自當合舟共濟。”
綠萼嘆道:“只有咱們的這位王嬤嬤不顧大局,整日爲難姑娘。”
我甚是欣慰,合起書拍在案上:“不容易,連你都知道還有個大局在。”說着擡眼往啓祥殿的方向望去,“姑姑怎麼還沒有回來?你去啓祥殿看看。”
綠萼扁起嘴:“還能是什麼,自然是王嬤嬤攔着不讓殿下來。”
我嘆道:“也罷,你去了也是無用。”
話音剛落,芳馨回來稟道:“王氏推說殿下受驚,就在啓祥殿寫字,不過來了。只是奴婢看殿下的樣子,倒是很想來。姑娘要不要過去看看?”
我起身道:“自然要去。”
還未進殿,便聽見高曜扭捏推託的聲音。入殿一瞧,果見高曜咬着筆頭,遲遲不肯落筆,王氏在一旁柔聲勸說。高曜擡眼見我來了,忙跳下地:“玉機姐姐,孤要去靈脩殿。”
王氏的眉眼自內而外塌下半截,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擠出一點似是而非的笑意,活像被高曜踩得半癟的皮鞠:“殿下今日頭痛,吹不得風。若不是皇后下旨讓殿下勉力做功課,這會兒殿下都該歇下了。”說罷又哄高曜,“還不好好將這幾個字寫完,早些睡,明天還要上學呢。”
我笑道:“嬤嬤言之有理。殿下明天再去靈脩殿,可好?”
高曜道:“這樣孤就不能聽玉機姐姐講故事了。”
我捏捏他的手道:“這有何難,只要殿下做完了功課,臣女就給殿下說個故事。”
高曜頓時來了興致,一氣寫完了功課。於是臨睡前,我爲他說了一個“周處除三害”的故事,末了道:“所謂‘朝聞夕改,何憂名之不彰’[39]。夫子教授,人生而五教: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今日大皇兄已向殿下賠了不是,便是‘兄友’。殿下便不該推還,方爲‘弟恭’。若大皇兄惱起來,不與殿下玩耍,殿下整日與宮女內侍混在一處,又有什麼趣?況學裡夫子知道了,只怕還要罰殿下寫字呢。”
高曜瞪着帳頂想了想,在枕上猛烈地搖起頭來。小孩子最怕孤獨,更怕夫子罰寫字。“孤明天去學裡給皇兄賠不是。”
我甚是滿意,拉起他的小手道:“這方是我的好殿下。”
回到靈脩殿,已是亥初時分。洗漱過後,我便倚在牀上隨意看兩眼書。綠萼關了門,陪侍在外間。夜風初起,窗上燈影幢幢。帳中靜謐,卷帙落筆如花。忽聽有人開了門,接着帳幕被輕輕掀開,綠萼探頭嗔怪道:“就知道姑娘在帳中點燈,就算不怕熬壞了眼睛,就不怕睡着了燒起來麼?”說罷不由分說奪了我的書,拿走我的燈。
正待躺下,忽聽窗上篤篤兩聲輕響,我忙坐直身子。宮燈照亮青紗,一隻小小的手影映在窗上,極力向外掰開一條縫。我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綠萼悄悄喚了小西進來,兩人壯起膽子到窗前查看。忽見窗縫裡丟進一個捻得極細的紙條,窗上雙丫一閃,扭身便不見了。
綠萼連忙拾起紙條,卻始終不敢開窗去看。只見上面只寫着三個字:王、畫、向。筆跡稚嫩,間架歪斜,是芸兒的字。綠萼道:“這是何意?”
正默默思想,忽聽長寧宮外一陣急促的叩門聲,有人開了門,來人向靈脩殿而來。我示意綠萼去開門,順手將紙條在燭焰上燒燬。只聽外間商公公的聲音道:“皇后召見朱大人,有要事相商。”
我朗聲道:“請公公稍坐,待我更衣。”
綠萼和小西忙進來替我穿上一件練色梨花紋長衣,匆匆梳好頭髮。綠萼輕聲道:“都這麼晚了,也不知皇后叫姑娘去做什麼?奴婢總覺得不是好事。”
我忽然想起昨日熬夜作畫的事情來。原來芸兒要寫的字是:王,畫像。她還沒學過“像”字,因此只用“向”字代替。這個“王”字,自然說的是乳母王氏。難道是王氏看到了周貴妃的畫像,今日向皇后告發?記得昨日錦素與我賞畫之時,殿門是一直敞開的。雖有丫頭守着,焉知她不會在庭院中看見?又或者……我心中一凜,不敢再往下想。於是問外間的商公公:“請問公公,這會兒還有誰在椒房殿?”
商公公道:“大人何必問,去了便知道了。”
我沉思片刻,一把扯下小西剛剛爲我係好的青玉環。綠萼道:“姑娘這是何意?”
我解下腰帶,褪下衣裳,打開櫃門,將熙平長公主早就賞下的淡紫色繡百合花長衣拿了出來。我進宮之前,長公主爲我做了兩套紫衫,一套丁香色,一套淡紫色。丁香色衣衫我進宮那日穿過,淡紫色的這套,我卻碰也沒碰過。
綠萼會意,急忙爲我換上。我又示意她拿出我進宮那日所戴的紫晶墜裾。她蹲下身子,將紫晶滴子一一掛在襯裙上。不待我吩咐,又取出那隻已經修好的玫瑰金環,爲我束在髮髻上。我將妝臺上的隱翠香囊交給她道:“這囊中是外間櫃門的鑰匙,你戴上。”
綠萼不解:“這香囊是姑娘平素最珍愛的,幾乎從不離身,奴婢不敢戴。”
我笑道:“我原本以爲還要些日子,想不到這麼快便來了。”趁她遲疑,我將香囊往她腰間一塞,“仔細收好。”
綠萼扶着我的手來到外間,只見商公公正來回踱步,已頗不耐煩。我笑道:“勞公公久等。”
夜風曲回嗚咽,殿中燭火靜直。滿殿裡燈火通明。紅燭香氣掩蓋了香爐中逸出的淡雅香氛。皇后端坐在上,身後的紫檀木雕花鏤空七扇屏風如烏雲堆聳。她神色平靜,倒看不出喜怒。果然乳母王氏侍立一旁,見我進來了,斜乜一眼,微微冷笑。
我款款上前,行禮如儀。皇后見我一身裝束,頓時眸中一亮,口脣一動,似要讚賞兩句,終是嚥下。
皇后道:“熙平長公主總說你對本宮母子忠心耿耿,本宮卻心有疑惑,故請你來解說解說。”
我知道皇后總算顧及熙平長公主的顏面,不肯對我疾言厲色。然而看王氏的神色,已頗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忙現出惶恐不安的神色:“玉機入宮時日尚短,若有錯失,還請皇后饒恕臣女,教導臣女。”
皇后笑道:“你不必驚慌。夜也深了,本宮只問你兩件事,你如實回答便好。”
我忙道:“臣女知無不言。”
皇后道:“本宮聽說你初遷入長寧宮時,曾畫了一幅周貴妃的畫像?可有此事?”
背心忽然漲得發麻,熱潮退去,泠泠一片冷汗。我微微一笑道:“皇后說的可是那幅身着綠衣的女像?”
皇后的高髻上簪了一對紅寶石蝴蝶花釵,蝴蝶觸角以兩股金絲交叉擰成,燭光下金芒亂顫。皇后轉頭向王氏道:“你來說。”
王氏道:“奴婢那日親眼見到朱大人從櫃中拿出周貴妃的畫像來,畫上的人的確穿着綠衣。那張畫就單獨放在木櫃的底層,那一層沒有別的,只有這張畫。”
我笑道:“只是穿着綠衣罷了,怎見得是周貴妃?”又向上道,“回娘娘,臣女所繪,乃是臣女的孿生姐姐玉樞。王嬤嬤從未看過臣女的畫,想必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因此錯認成周貴妃,也未可知。”
皇后向王氏道:“你果真認清了麼?”
王氏出了一頭冷汗:“這……奴婢的確沒有近前去看。但娘娘只要遣人去搜上一搜,自然便知奴婢所說不假。”
皇后道:“荒唐!既無真憑實據,怎能隨意去搜一個女官的屋子。”
皇后眼中分明疑色未消。我忙道:“嬤嬤說的很是。就請娘娘遣人隨綠萼去靈脩殿,將櫃中的畫拿來一看便知。”
皇后遲疑片刻,含一絲歉意道:“既然玉機不反對——惠仙,你便去長寧宮一趟,將櫃中的畫取來一觀。只許取畫,別處就不必看了。”
我看一眼綠萼,綠萼摸了摸腰間的隱翠香囊,隨惠仙出去了。只聽皇后又道:“還有一事,聽說今天在花園裡,高顯衝撞了皇兒,是怎麼一回事?”
我簡略將他兄弟二人午後在花園打架的事說了一遍。皇后微微動氣:“那高顯不過是庶出孽子,我皇兒要推他一下,也無不可,你爲何要阻攔?”
不待我分辯,王氏忙道:“可不是麼?朱大人生怕大殿下受了傷,就好像她不是服侍咱們二殿下的,倒比服侍大殿下的於大人更盡心!”殷紅雙脣如長蟲蠕蠕,幾顆淡黃牙齒似半吞的沙粒。
我低下頭,很快整理出一個略帶委屈的嬌弱神情,向上道:“回皇后,攔着二殿下確是玉機錯了。可也並非如嬤嬤說的這樣不堪,還請娘娘明鑑。”
皇后淡淡道:“本宮若不想聽你辯白,也不會召你過來了。你說罷。”
我正色道:“二殿下身爲嫡子,將來必是要做太子的。做太子怎能沒有容人之量?既然大皇子已然致歉,二殿下自然應當寬恕,怎可學那小門小戶的芥豆胸懷?再說,這事雖小,若有一日傳到學裡,又傳到聖上耳中,兩相比較,心中會作何想?畢竟——”
皇后擺手道:“罷了。本宮明白了。”
我忙跪下道:“娘娘聖明,然鎮日坐在宮中,難免偏聽,自是不容易分辨清楚。”
皇后嘆道:“起來吧。賜座。”說罷示意桂旗親自扶我起來,在下首坐定。皇后又道:“夜深了,不宜飲茶。本宮命人做了些五福安神湯,且用一碗,回去也好睡些。”說罷讓小丫頭端了一碗桂圓紅棗湯來,內中還有牛蒡、蓮子和枸杞。湯色殷紅如血,燭光如金蛇亂晃。腦中一陣眩暈,冷汗蒸發了大半。
不多時,綠萼與惠仙回來了,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卷畫。皇后奇道:“如何會有兩幅?”
惠仙上前將畫像展開,笑盈盈道:“娘娘請看,這畫上是誰?”
夜黑風高,本當安睡。皇后飲過五福湯後,便有些懶懶的。忽見到我爲她繪的全身像,頓時精神一振,“這是玉機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