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中飄蕩着微微嗆人的氣息,玫瑰的幽香沾染了人間的煙火氣,心中莫名地安寧與踏實:“我和穎妃一起救了嘉秬的族叔徐太常和她的妹妹嘉芑,這件事是最圓滿的。”
芳馨一怔,道:“姑娘若不說,奴婢都記不得還有這件事了。奴婢以爲,姑娘查明殺害俆女史的兇手,爲俆女史洗雪枉死的冤屈,纔是最圓滿的。”
翟恩仙是兇手,卻不過是爪牙。數月前,我還拜訪過殺死嘉秬的主謀。終我一生,恐怕也無法爲嘉秬報仇雪恨了。我搖了搖頭:“姑姑說的這件事是要緊,卻不大圓滿。別忘了,從前文瀾閣的韓管事爲此深受酷刑,生不如死。”
芳馨不以爲然:“他受酷刑與姑娘什麼干係?不是當年的掖庭屬右丞喬致奉陸皇后之密令做的麼?”
聽聞“陸皇后之密令”幾個字,我擡眼一掃,目光一冷,口氣沉緩而不容置疑:“姑姑慎言!”
芳馨頓時醒悟,忙低頭道:“奴婢失言。請姑娘恕罪。”
我拂袖道:“進屋等李大人吧。”芳馨不敢多言,忙跟進來奉茶研墨。
我畫了幾筆,正自思量,眼風一掃,見綠萼侍立在玉茗堂的門口。她上着淡黃色碧桃紋小襖,下着青白色輕紗裙,安靜婉轉如一枝臨水照影的美人蕉。我不禁多看了兩眼,向芳馨道:“綠萼穿這一身很好看。這樣嬌麗活潑的顏色,在她身上偏生這樣安靜。上個月去梨園看戲,彷彿她穿的也是這身。”
芳馨笑道:“上一次是綠裙子,這次是青白裙子。”
我笑道:“姑姑記得真清楚。”
芳馨的眼中閃過一絲焦慮與憐憫:“姑娘還不知道這丫頭的心事……”
我心中一奇,笑道:“什麼心事?”
未待芳馨回答,便聽綠萼在門外朗聲道:“啓稟姑娘,李大人到了!”
芳馨也顧不得再說,忙服侍我洗手。一時李瑞帶着一個小內監走了進來,長揖施禮。他看一眼書案上未完的美人圖,又見我手上還有殘存的墨跡,便笑道:“都說大人的美人畫得好,幾時下官能得一幅掛在家中就好了。”
我隨手拿起一把山水團扇,掩口一笑:“謝大人垂愛。塗鴉之作罷了。”
李瑞笑道:“大人大約還不知道,現在京中的達官貴人都在花重金收買大人的墨寶呢。”
自從紅芯私自將我的美人火器圖拿去如意館裱褙後,我對自己的畫作十分小心,從未贈予他人。我和芳馨相顧愕然,不禁齊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瑞笑道:“大人身居要職,隨手塗鴉亦值千金,這有什麼出奇?下官聽汴城尹劉大人說,京中有人專畫美人火器圖,一幅贗品以假亂真,也能賣到上百的銀子。”
我驚訝不已,笑道:“想不到假畫倒比真畫值錢。大人進宮,莫不是來問我討畫的?”
李瑞忙道:“下官不敢。下官此番入宮,是有要緊的事情回稟大人。”
我笑道:“可是玉機的救命恩人有了眉目?”
李瑞面有難色:“這……下官無能,並未尋到那日在景靈宮搭救大人的大俠。下官今日是特地進宮,向大人回稟李九兒與柴氏之事。”
李九兒已死,柴氏既爲同黨,想來亦不得善終。此二人之事,何須李瑞回稟?我只覺無聊,掩不住失望的口氣:“大人請說。”
李瑞道:“柴氏知情不報,按律當誅,秋後處斬。後將軍陸愚卿之子陸景珍交接佞人,齎資賊寇,本該流放,家人連坐。陛下念陸將軍往日的功勞,陸景珍又是陸皇后最疼愛的幼侄,只判了髡刑,戍邊一年。後將軍陸愚卿教子不善,降爲雜號將軍。施大人斷陸府賠償大人二百兩銀子,陸府又添了一千兩給大人壓驚。”說罷命人擡了木箱子進來,開箱請我點算。
銀光在眼前漫成堅冷的冰,我頭也不擡,淡淡道:“是什麼?”
李瑞一怔,道:“是一千二百兩銀錠。”
我微微冷笑:“我是問,雜號將軍……是何封號?”
李瑞忙道:“陸將軍被降爲鷹揚將軍。”
“維師尚父,時維鷹揚”[203]。當年的陸愚卿像尚父呂望輔佐武王一般跟隨皇帝驅逐了北燕暴君,如今的陸愚卿,可還稱得上“時維鷹揚”麼?當真諷刺。
我口角一揚,垂眸不語。李瑞見我神情不好,似懂非懂的不敢說話,只目視芳馨。芳馨上前粗粗數了數,命人合上箱子,笑道:“這麼要緊的事情,怎麼不見施大人親自進宮?”
李瑞賠笑道:“施大人畢竟是外臣,不方便總是進宮。別說施大人,便是下官也不大好進後宮。只因事關重大,陛下傳命下官當面回稟,下官這才能面見大人。”
我微微一笑道:“大人辛苦。”
李瑞道:“下官受弘陽郡王府主簿杜嬌所託,還有一件要事稟告。”說着從小內監手中接過一個油紙包,雙手奉上,“杜主簿已隨弘陽郡王殿下去巡查鹽政,現下在浙福道臨安府昌化縣。杜主簿感激大人的提攜之恩,叮囑下官一定要將此物面呈,聊表心意。”
聽聞高曜的消息,我不覺精神一振:“是呢,算算日子,杜主簿上任也有月餘了。上個月他進宮面聖,偏生我被穎妃娘娘叫了去看戲,竟不得見面,當真可惜。然而‘拜爵公朝,謝恩私門,吾所不取’[204],這些物事,還請李大人收回。”
李瑞忙道:“杜主簿說,上個月他去高淳縣侯府拜訪大人,因不知那日是大人的生辰,倉促之下竟未備壽禮。杜主簿知道大人清廉,這些只是南陽特產,並非貴重物事,還請大人笑納。”
我搖頭道:“上個月玉機與杜主簿在敝舍相見,雖說那時候杜主簿並未上任,卻也甚爲不妥。至於禮物,玉機更是分毫不敢取。杜主簿好意,玉機心領。”
李瑞道:“這……”說罷又看芳馨。
芳馨正色道:“李大人也是朝廷命官,當知御書房書佐女錄與藩王從官私相授受,是何罪行。”
“私相授受”四個字極爲嚴重,李瑞不得不收回杜嬌的禮物。他滿臉通紅,額頭沁出了汗珠,躬身道:“下官思慮不周,請大人恕罪。”
我笑道:“大人與玉機相識於微時,同甘共苦,堪稱知己。故直言不諱,望不要見怪。”
李瑞道:“下官不敢。大人教訓,下官銘記。”
我又問道:“大人剛纔說弘陽郡王殿下和杜主簿去昌化了。不知殿下是幾時出京的?”
李瑞道:“是本月初出京的。”
我轉頭向芳馨笑道:“臨安府昌化縣有個紫溪鹽場,聽說是前兩個月纔開始曬鹽的。想不到殿下這就去了。”
李瑞忙賠笑:“大人日日坐在宮裡,千里之外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知道得這樣清楚。”
我今早將奏疏摘錄放在御案上的時候,無意中看見浙福道臨安府的上書,新開的紫溪鹽場是他得意的政績之一。我笑道:“大人說笑,玉機也是無意中聽人說起。況且坐困內宮,京中的消息都一無所知,東南的事便得知再多,也是無用。還望大人多多提點纔是。”
李瑞心領神會:“下官不敢當。下官雖不能常入宮,也定會時常遣人來回話的,請大人放心。”
送走了李瑞,我有些鬱郁不安,隨手將畫了一半的美人捲起,在燭焰上燒了。兩個收拾茶點的小丫頭嗅到焦味,轉頭見我神色凝重,忙斂聲屏氣退了下去。芳馨道:“好好的,姑娘怎麼不高興了?”
我將殘紙丟在銅盆中,陰鬱的火苗在黃澄澄的盆沿上映成面面相覷的光環,如野獸的血盆大口,很快吞噬了美人的裙角。我一擡眼,似笑非笑:“有什麼可高興的?”
芳馨道:“柴氏處死,陸府獲罪,弘陽郡王康復,正式上任鹽鐵副使,出京巡查。樁樁件件都是好事。”
我嗯了一聲,拿起冬日裡夾香煤團的小鐵鉗翻着輕薄如焦枯蝶翼的紙片。芳馨遲疑片刻,道:“姑娘是說畫的事麼?”鐵鉗碰在銅盆邊,噹的一聲脆響,芳馨如聞焦雷,身子一顫。
我不徐不疾道:“美人火器圖,一百兩一幅,這樣好的事情,怎麼我從未聽過?”
芳馨道:“小錢雖說常在宮外廝混,但不是在市井便是在侯府,達官貴人之間的事情,他哪裡會曉得?還請姑娘千萬不要怪罪他。”說罷上前來重新鋪了紙。
我笑道:“小錢常往家去,多少知道京中權貴的喜好。可這件事卻從未聽他提過。”
芳馨道:“這個月姑娘並沒有派小錢出宮,若此事乍然興起,小錢不知道也是常事。”
我蘸了墨,舉起筆虛點着她的鼻尖道:“就當此事是乍然興起。有一百兩銀子一幅的‘贗品’,就有‘真品’。我的畫從未贈出過,這‘真品’從何而來?”芳馨啞然。我接着道,“內宮女官的畫流傳出宮,被外臣競購,這是讓我死無葬身之地。請姑姑務必要查清此事。”
芳馨神色一凜,鄭重拜下道:“姑娘放心,奴婢一定辦妥。”
數日後,我從粲英宮用了午膳回來,因不見芳馨,便尋了小丫頭來問。小丫頭說,芳馨去了如意館。我暗暗點頭,正要吩咐午歇,卻聽綠萼進來笑道:“姑娘先別忙午睡,昌平郡王府的苗佳人來了。”
我又驚又喜,忙站起身,團扇從裙子上掉落在地也顧不得撿:“苗佳人來了怎麼也不早說?快快請進來。”
綠萼笑吟吟地迎了若蘭進來。但見若蘭一身淡粉色縐紗齊胸襦裙,發間只點了兩枚用粉晶攢成的小花,笑容恬然寧靜。她左手扶着小丫頭,右手支在腰間,慢慢走到我面前。八個月的身孕,她的肚腹已然甜蜜而驕傲地隆起。她身子一晃,就要行禮,我忙扶住她。她仍屈了屈膝,恭敬道:“妾身昌平郡王府佳人苗氏拜見朱大人。”
我還了禮,笑道:“這麼重的身子,妹妹怎麼進宮來了?”
若蘭道:“若蘭進宮來向太后請安,順道來探望大人。”
我笑道:“王爺去了西北,你一個人在府裡,太后自然掛心,常來請安,也好教她老人家放心。”
若蘭道:“妾身並非獨自一人在王府居住,太后命妾身都在睿平郡王府養胎。”
但見若蘭面如滿月,色若桃花,我欣慰道:“瞧妹妹的氣色,便知王爺和王妃在妹妹身上十分用心。”
若蘭道:“睿王妃事無鉅細,確是十分周到。”
想起出獄後在梨園師廣日處偶遇睿平郡王時他淡淡的叮囑,不由心中一暖,關切道:“睿平郡王與王妃近來好麼?松陽縣主好麼?”
若蘭笨拙地坐下,道:“王爺和王妃相敬如賓,只是還沒有孩子。不過自從信王世子王妃回鄉後,松陽縣主只跟王妃練劍,母女倆倒和睦許多。”我知道松陽縣主並不喜歡父王迎娶繼妃,想來邢茜倩初入府時,縣主頗爲不滿。
若蘭說起邢茜倩沒有孩子時,掩不住驕傲與滿足。她的左手扶在肚腹上,露出欣喜而羞澀的笑容:“前幾日王妃還從宮裡請了一位太醫出來,太醫按了脈,說是個男孩呢。”
我笑道:“果真?那恭喜妹妹了!王爺知道了麼?”
若蘭道:“若蘭已捎信去了西北,王爺下個月就能回來了。”
我傾身虛撫着她的肚腹,微笑道:“待妹妹誕下長子,定能封爲庶妃或側妃,這孩子說不定還能做郡王世子。妹妹好福氣。”
若蘭一怔,眸光一黯:“王爺遲早會迎娶正妃,到那時,妾身母子又算什麼呢?”我正要寬慰幾句,卻見她澹然一笑,語氣溫柔而飄忽,“若蘭今日的福氣,實是從於姑娘那裡撿來的。其實無論王爺將娶誰,也不能代替於姑娘在王爺心中的分量。”說着輕撫肚腹,“這孩子是若蘭的,也是於姑娘的,若蘭便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將他好好生下來。”
若蘭素知我有午歇的習慣,只坐了片刻就回去了。我親自將她送出漱玉齋,回到玉茗堂時,芳馨早已在西廂垂手恭候。
我揉一揉餳澀的雙眼,緩緩道:“姑姑去如意館都打聽到什麼了?”
芳馨道:“奴婢查清楚了。是何管事命畫師臨摹了姑娘的美人火器圖拿出宮去賣的。”
我不禁有些詫異:“何管事?瞧他平常老實本分,竟做這樣的事?”
芳馨脣角一動,逸出一絲冷笑:“姑娘還說他老實本分,當年紅芯私自將姑娘的畫拿去如意館,不就是這位何管事接收的麼?”
想起紅芯慘死,不覺傷感,於是愈感疲憊,支額嘆道:“紅芯將畫兒送給何管事,何管事又怎麼會知道其中有詐?這一次他倒聰明,竟能想到這樣一條生財之道。”
芳馨道:“這條生財之道,並不是何管事自己想出來的。”
我心中一動,微微睜開雙眼,但見芳馨的臉在我燥熱的目光中莫名地蒼白和冷峻。我嗯了一聲,不動聲色道:“是慧嬪麼?”
芳馨垂眸道:“姑娘猜對了一半。是李演。”
黃女御被遣出內宮的那一天,我在小書房等候皇帝召見,小簡悄悄進來,告訴我慧媛向皇帝請求覈實內阜院賬目的事。後來他又在我的耳邊道:“李師傅這幾個月常安排慧媛娘娘來侍寢。”
是李演,就是慧嬪。
芳馨又道:“若非李演幫忙,慧媛也不能在短短數月之內,就晉爲嬪。李演年老,又離宮三年,如今陛下的日常起居,更仰賴簡公公。他心中不安,與新寵相互援引扶持,倒也沒錯。只是他不該這樣害姑娘。”
我笑道:“姑姑不是不知道,我和李演是有仇的,又一同侍奉聖駕。我雖不常面聖,但每日筆墨必到。他惶遽不安,也不出奇。這位何管事定是欠了李演的錢,所以李演給他支了這個法子來還債,是不是?”
芳馨面有憂色:“正是如此。來日慧嬪進讒言,這可如何是好?”
我輕輕搖頭,笑道:“我若是慧嬪,便不會說。”
芳馨道:“花了大力氣拉開了弓,卻不放箭,這是何故?”
我微微一笑,道:“告狀是需要真憑實據的,慧嬪若去告,就得明明白白地說出,我的哪一幅畫賣給了誰,收了多少銀子。她一個內宮寵妃,又無家世,如何知道京中的貴門隱私?陛下素來細心,這不是徒惹疑心麼?”
芳馨恍然道:“真是如此,慧嬪當尋誰來告發呢?”
我冷冷道:“她無須尋找什麼人,諫官知道內宮女官以畫作牟利,私下結交朝臣,自然會上奏彈劾的。只是取證需時,雖然慢些,卻能一擊即中。”
芳馨倒吸一口涼氣:“這慧嬪……實是厲害!不知姑娘可有對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