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朱玉機果然找到了兇手翟恩仙的住處,並指揮掖庭屬的人將她捉拿歸案,一時聲名大噪。好幾次我路過茶房,都聽見守坤宮的執事桂旗向衆人繪聲繪色地講述朱玉機破案的經過,彷彿她親眼看見了似的。聽說她斷案縝密,爲人寬厚,做事更是滴水不漏,連皇后也十分欣賞她。
烈日炎炎,我倚窗出神。也不知她有沒有看到那荷包中的字。如此迅疾地勘破懸案,不愧是她送進宮的人,倒也有些新意。
不,或許她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期望。
某日清晨,我在文瀾閣的那方小池上遇見朱玉機。她問我呂后畫像之事,我隨口敷衍了兩句。她沒有追問,更沒有提過那枚荷包。
自朱玉機抓獲翟恩仙,我一直很好奇,是什麼讓她在她的陰謀與陸皇后的猜忌之間如魚得水。適才分別之時,我忽然想到,當年徐嘉秬與她約在文瀾閣見面,她因故沒去,只這一瞬的空隙,竟讓翟恩仙佔了先機。倘若她去了,會當如何?大約是對徐嘉秬與紅葉之死的深切同情,又或者是僥倖逃生的後怕,令她竭力查明真相。儘管這真相併不完滿,也足以慰藉她的良心。
鹹平十三年冬,義陽、平陽、青陽三位公主在金沙池中溺斃,皇太子高顯搭救不得,發癔症跳樓身亡。我身爲平陽公主的侍讀,與義陽公主的侍讀封若水和皇太子的侍讀於錦素一同被軟禁在景園的霽清軒。青陽公主的侍讀徐嘉芑的父親徐魯在入秋時獲罪,賴朱玉機與史易珠周旋,父女倆得獲保全,其時已雙雙辭官。我三人坐困愁城,等死而已。
我這才體會到朱玉機當年的心境。她的計劃何其冷酷,不會顧念任何一顆棋子。我曾以爲我不必進宮。因我知道進宮後,一定是這等情形。我夜夜難眠,我真想起身告訴陸皇后真相。然而我又日日猶豫,直到父親託人捎信進來,告訴我他有辦法救我出去,命我一定要忍耐。
我這才按下我的軟弱。轉念一想,倘若我真的出首,父親將永遠不認我這個女兒,母親也將一輩子被舅舅和舅母瞧不起,陸皇后也不會真正信任我。他們會用酷刑榨乾我所知不多的所有秘密。
原來我既沒有不入宮的自由,又沒有嚮往光明的自由。不知朱玉機是否亦然?
不知怎的,朱玉機又查明瞭三公主溺斃金沙池的真相,並尋出了此事的元兇——陸皇后的長姐舞陽君陸玉卿。父親也指使手下的言官彈劾封若水的父親封司政。三公主溺斃的慘事,全因義陽公主帶領妹妹們去湖上溜冰,而封若水作爲義陽公主的侍讀,疏於教導之責最重,加之她的父母兄長一齊獲罪,於是判了她和她的父親封羽一道流放嶺南,到了鹹平十八年才被赦回。我免官爲奴,於錦素被髮配到西北軍中爲奴。唯有弘陽郡王高曜的侍讀劉離離無事,朱玉機更因此事大獲聖寵。
自我免官爲奴,皇后更加疼惜我,還說過兩年華陽公主到了啓蒙的年紀,就讓我做華陽公主的侍讀。我不是不感動,卻不得不背叛。
河北歸義侯蕭氏叛亂,皇帝命大將軍陸愚卿前去平亂,父親命門生對陸愚卿大陳“有功不益富貴,有過則萬世無魏”的“百戰百勝”之術。陸愚卿正因長姐獲罪、胞妹後位不穩而煩惱,聞言不及細思,只一味以清靜爲要,故此上書以舊疾復發爲藉口推卻皇命。後來朱玉機的侍婢芳馨前來請教我魏太子申和白起之事,我便知道,大將軍的伎倆已被朱玉機識破。她不好直接對陸皇后言明,便想借我的口提醒陸皇后,順便探知我究竟效忠於誰。我終是沒有將此事告訴陸皇后,於是皇帝命徵北將軍黃泰林代替陸愚卿北上平亂。
皇太子薨逝後,他的母親周貴妃遠走江湖。皇帝懊惱不已,宮人動輒得咎。慎嬪和惠仙在大庭廣衆之下公然議論此事,觸怒龍顏。惠仙當即被打死了,慎嬪被軟禁在歷星樓。我假稱去歷星樓拿一對玉瓶,盤桓了好一會兒纔出來。當夜慎嬪自盡了,追封慎妃。於是連着三公主溺斃的案子,又掀起了一場大獄。我是慎嬪自盡前唯一去過歷星樓的人,又被視爲陸皇后的心腹,因此去掖庭獄頗住了幾日。朱玉機身邊的芳馨等人也被拘受審,聽說她當夜犯了心病,險些病故。都說皇帝愛她,看來不過如此。
因父親被皇帝視作後黨,不得已辭官回鄉。我也早已厭倦了宮裡的日子。當初明說進宮只是留意陸皇后的動向,不想又是被軟禁又是被拘問。我忽然很想念葫蘆蘇巷中那一方簡陋的廚下,用足了心思便可以炮製出一桌佳餚。宮裡的謀算太過繁複,太過曠日持久,盡了人事,還看天道。我累了,尚可以隨父親回鄉。朱玉機也累了,卻不得不強撐着。論起來,我比她幸運地多。
或許是因爲她救了我的性命,或許是因爲我同情她,出宮那一日,我去漱玉齋向她辭行。她用銃指着我,質問我在慎嬪自盡那一日對她說過什麼。那銀銃漫出令人窒息的水光,我竟有一瞬駭然。轉念一想,甚是可笑。我在掖庭獄尚且不曾如此慌亂,如何面對她手中這柄沒有火藥的銃竟如此心虛。畢竟我只是取了一對玉瓶,並不曾對慎妃說過一句話。可笑的是,銃管中的銀彈子滑了出來,落在我的裙角。她反而將銃舉得更高。我這才醒悟,在任何虛妄可笑的境地中,她都能煞有其事地找到一條理直氣壯的路,這纔是她能堅持留在這裡的原因。
直到此刻,我纔不得不承認,我遠遠不如她。我破不了懸案,更無法既獲得聖寵,又維護舊主。她選她進宮,就像她選啓春作信王世子高暘的妻子一樣,妙到巔毫。
出宮後,我們一家便回鄉了。母親的希望又破滅了,她不斷埋怨我和父親,令她被舅舅與舅母瞧不起。我便常常躲在廚下,躲避她的眼淚與怨氣。後來聽父親說,陸皇后總算反擊了一回,朱玉機的父親朱鳴受盡酷刑,不吐一詞,終於慘死在陸府。皇帝大爲憐惜,朱玉機卻辭官丁憂。說罷喟嘆良久,當夜還在草院中焚香祭拜。我站在父親身後,不禁憐憫地想,藉着父親的死,她終於也解脫了。
我問父親,那朱鳴真的只是她的管家麼?
父親說,是的。
我說,一個管家之女,竟有如此手段。
父親笑笑,你若知道朱鳴的用心與手段,就不會有此一問了。
我又問,父親卻無論如何也不肯答了。祭拜完畢,我又問,父親有才學有聲望,爲何甘心爲她所用?
父親正在倒香灰,聞言一愣,半爐子灰都倒在了衣角和鞋面上。爲什麼甘心爲她所用?我也不知道。你是怨我送你入宮,讓你吃苦麼?
我搖了搖頭,女兒不敢。
父親說,你放心,以後再不會了。我會爲你尋一個好人家,後半生,你定會夫榮妻貴。
不過年餘,父親就又上京做官了,這一回是副相——參知政事。鹹平十六年,平西校尉文泰來在武威金昌之戰中嶄露頭角,深得皇帝賞識。又聽說他前後娶了四五個妻妾,都一病而亡。父親不顧母親反對,將我許配給他。母親哭哭啼啼,將女兒許配給一個克妻的人,不是推女兒去死麼?這一下又要惹舅舅舅母笑話了。父親卻說,堂堂相府千金,哪有這麼容易被剋死。京中多是紈絝子弟,青年才俊卻少,文泰來好容易得了夫人,一定會待燕燕好的。母親哭得更加厲害。
這理由多麼牽強,我聽了也不以爲然。啓春曾說,倘若父親說給她的婚事她不滿意,她便負劍離家出走。可惜相府千金的名頭終究不如一柄利劍。我不得不順從父命,嫁給了文泰來。雖然文泰來待我很好,然而我對這樁婚事卻懶懶的提不起興致。加之文泰來戍守西北,我二人聚少離多,夫妻感情不過爾爾。鹹平十八年秋,我生下長子文俶。聽說文泰來在西北納了一房小妾,不到一個月便得了急症死了。家人來報訊時都替我慶幸,不知怎的,我卻代他感到悲哀,亦代我自己感到悲哀。我們雖不曾彼此相剋,亦不曾彼此相愛。若曾相愛,想來也不在意相剋吧。相府千金與西北名將,方是我與他的夫妻名分。
三
鹹平十五年春,朱玉機的孿生姐姐朱玉樞入宮爲妃,於鹹平十六年和十七年,連生一男一女。皇帝追封她枉死的父親朱鳴爲高淳縣侯,由她的弟弟朱雲襲爵。
鹹平十八年新年,朱玉機又入宮了。元旦朝覲時,我親眼見到她在縉雲門與母親分別。長姐爲皇妃,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她本可以不必進宮的。難道她不知道她只是她手中一顆隨時可以放棄的棋子麼?難道她忘記了她父親是如何慘死的?她爲什麼要進宮與她的姐姐爭寵?爲什麼她不能像我一樣,過一些安靜平淡的日子?
或許她就是這樣的人,不處在湍流之中,無以感受自己還活着。果然她的眼光是不錯的,她感恩圖報,又有自己的志向。這樣的人才最適合做棋子。
她剛回宮,陸皇后便鬱郁而亡。父親說,陸皇后是被她活活氣死的。朱玉機在掖庭獄中二十餘日,我滿以爲她就算不爲陸皇后抵命,也要受好大一番罪。不想卻是陸皇后以貴妃禮下葬,諡曰夷思。朱玉機安然出獄,官復原職。後來她又在宮中放銃,打傷了慧貴嬪,也不過在掖庭獄中睡了一夜而已。我這才覺出,原來她回宮,多半是因爲皇帝還喜歡她。也是呢,帝王的鐘愛是可遇不可求的,若換了是我,也妄想有一番作爲,更何況是她。
因天子氣之事,她再度得罪皇帝,辭官出宮。可景德元年她再度回宮,一切已成定局。皇長子弘陽郡王隨聖駕西征,立下赫赫戰功,更代父皇受降,加之他從前的名聲和功勞,封羽和我父親一道上書,請求早立太子。她進宮之前,父親特地命我去拜訪她一次,向她詳陳朝中的局勢。臨別時,她似乎又想問我什麼。我知道,無非是那幅畫的事,又或是我曾向慎妃說過什麼。每逢此刻,我總是心虛。好在她並沒有問,我也樂得不答。
皇帝終於要立廢后裘氏的獨子弘陽郡王高曜爲皇太子了,封羽和父親知道皇帝並不情願,爲避免得罪,雙雙藉故辭官。皇帝駕崩後,新帝登基,封羽和父親這纔再度入朝。新帝封朱玉機爲新平縣侯,仍領正四品女典,賜號“女帝師”。
大行皇帝曾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委政於她,而新帝對她的寵愛,更在大行皇帝之上。我以爲她會留在宮中,牢牢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恩寵與權柄。不想她卻出宮雲遊了。
我問父親,她出宮去,是要放任高曜被她殺死麼?
父親說,她已行到盡頭,應該出局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並不知道全局。她不告訴她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父親也不曾告訴她。
五年後,高曜被信王高暘派人刺殺了,那刺客正是朱玉機的親弟弟朱雲。五個月後,朱雲被明正典刑。其中頗多曲折,頗多隱情,連父親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告發了朱雲。曹太后與朱雲的姦情鬧得滿城風雨,卻是華陽長公主做的證。雖然李太后說是她寫信告發了朱雲,但我總覺得,這樣縝密的部署,非朱玉機莫屬。然而這只是猜測。朱玉機受劍傷病了月餘,又在宮裡困了三個月,信王府暗查了許久,一無所獲。父親都告訴我,她想殺她許久了,奈何信王不肯。
原來她真的不知全局,之前十年她執念所繫,便是將自己的學生送上皇位。可惜啊,當年我若死在掖庭獄,好歹也知自己爲何而死。她若死了,直是一個糊塗鬼。然而一個糊塗鬼竟有這般忠心與志向,卻又是我這個通觀全局的人所不及的。
後來她爲了讓自己的女兒曹太后苟活些時,向御史臺自首,說弒君的主謀乃是自己。最後她飲鴆自盡。雖然她死了,但她的目標就要達到了。我這才覺出輕鬆之意。對父親說服文泰來幫助信王守洛陽的事,亦全不在意。畢竟父親將我許配給文泰來,就是爲了給信王籠絡住一個將才。他的目的達到了,我的使命也就了了——不論是進宮,還是成婚。
在朱玉機成爲新帝高暘的貴妃前,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定陶的驛站中。或許是她從未在瑣碎的兒女家事中過度消耗自己,因此與十年前並無什麼不同。我們沿河漫步片刻,倒也沒說什麼。然而我們彼此都明白彼此的輕鬆,再沒有昔日相對的厭惡與沉重。
太平三年,端穆貴妃朱玉機薨逝,年僅三十二歲。諡曰文,追封皇后。
太平五年,又是梨花盛開的三月,我十二歲的女兒文淑也將入宮選女巡。我便向她說起文皇后朱氏少年時在宮中爲官的傳奇故事,說她如何教導孩提時的仁宗皇帝,說她如何對仁宗皇帝忠心,說她如何破了一樁樁懸案,說她是如何功成身退,說她如何雲遊四方、洗冤禁暴。我真想告訴文淑,她是如何將自己的親兄弟送上腰斬臺的,然而即便是胡編亂造,我也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取得朱雲弒君的鐵證的。她總是能辦到一些看起來不可能的事。
文淑問我,爲什麼母親總是提起文皇后?
我說,因爲自識得她始,我便總是留意她,觀察她。
文淑又問,爲什麼?宮裡那麼多女官,母親爲什麼單單留意她?
我說,你還小呢。待你平安出了宮,母親一定告訴你爲什麼。
文淑說,女兒也要做文皇后那樣的女官。
我將文淑抱在懷中。她是何等幸運,再不用奉誰的命,成就誰的謀算。記得鹹平十年深秋的一天,父親端坐在堂上,我叉手恭立。父親說,宮裡的皇子皇女都到了啓蒙的年紀,熙平長公主想送我入宮服侍裘皇后的獨子高曜。
我正待歡喜地應承下來。父親又說,爲父不忍心你去送死,有些事情你須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