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不覺失笑:“姑姑的眼光愈發刁鑽了,這樣的畫也能尋出來。你倒說說,陛下爲什麼要喜歡這樣一張畫?”
芳馨指着畫道:“尋常的草木都是綠色的,姑娘偏偏畫得發黃。尋常的石頭都是青灰色的,姑娘偏偏畫成紫白色。且這石頭和草木都和美人一般大,有喧賓奪主之意。奴婢雖然不懂,可知道姑娘必是有用意的。陛下見了這樣新奇的畫,可不要歡喜麼?”
我愈加好笑:“姑姑居然能說得頭頭是道。”
芳馨道:“瞧姑娘煩惱,盡力使姑娘一笑罷了。姑娘這畫也有幾百張了,畫壞的就更多,再這樣畫下去,內阜院就要種樹種竹子了。”
我一怔:“竹子?”
芳馨笑道:“紙都是用竹木搗成泥,煮過了製成漿鋪好了晾乾製成的。姑娘再畫下去,內阜院的紙都用完了,又來不及買,可不要自己種樹種竹子來造紙了麼?”綠萼和紫菡聽了,都掩口而笑。
我心中感激,微微一笑道:“姑姑放心,我沒事。”
芳馨笑道:“雖是說笑,但奴婢瞧姑娘已畫得甚好,要不要挑幾張去如意館?如今掖庭屬已經開始處置宮人了,想來就要輪到於大人她們了。姑娘再不打算着,只怕來不及了。”
我搖頭道:“不,這個法子救錦素還是太過渺茫,或許有另一條更好的路。”
芳馨一奇:“當真有不在陛下跟前惹眼,又能搭救於大人的兩全其美的法子麼?”
我笑道:“辦法不都是人想出來的麼。姑姑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叫作‘假有神錐,必有神槌’[30]?”
衆人相顧一笑:“果然沒有聽過。”
我斂了笑容道:“你們先下去吧,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第九節 善釣者引】
我默默思想了兩個時辰,連午膳的時辰到了,芳馨也不敢打擾。匆匆用過午膳,我命紫菡研墨,提筆寫了一封措辭嚴謹的長信。封好信,我命小錢進屋來,囑咐道:“你將這封信送到掖庭屬的李大人那裡去。要悄悄的,親手交給他。”
小錢雙手接過信函,躬身道:“是。”
我又道:“你要看着他讀完,就說我立等回信——是口信。你還要將我寫給他的信原封不動地拿回來。知道了麼?”
小錢道:“大人放心,奴婢一定辦妥。”
二月初四,昌平公高思誼護送昇平長公主回宮。沒有任何禮樂和儀式,長公主只是躺在一輛素帷馬車中從皇城北面的偏門悄悄回了漱玉齋。長公主之所以遲了二十日回宮,是因爲她傷得太重,太醫說,必得有幾十日不能動彈,於是留在北方多將養了二十日。兩宮聞訊,立刻趕到漱玉齋看望。
芳馨從漱玉齋回來,拍着胸口道:“真是造孽,好好的一個姑娘,變成這副模樣。”
我正坐在銀杏樹下繡着一片竹葉,聞言手一滑,針尖在素帛上劃出尖利的一道,又在陽光下極快地隱去:“昇平長公主究竟如何了?”
芳馨道:“聽聞脊樑骨摔斷了,這輩子是站不住,也坐不起,只能躺着了。還有,姑娘知道長公主殿下一向美貌,如今半邊臉被燒得不成樣子,頭髮耳朵也燒沒了。”說罷只是拭淚。
我停下針嘆道:“和親麼,能活着回來已是萬幸。長公主是如何受傷的?”
芳馨道:“這個卻打聽不出來了,漱玉齋的人不肯說。想來是得了上面的密令,不準亂說。”
我冷笑道:“大軍出去打仗,多少雙眼睛看着,這樣的事情瞞得住麼?想來這又是兩宮的痛處。罷了,既然不肯說,姑姑以後也不要在外面提起了,更不要問。免得兩宮知道了,又不安生。”
芳馨道:“是。姑娘要去漱玉齋請安麼?”
我嘆道:“今天太過匆忙,過些日子吧。”
芳馨細細整理我隨意放在櫻桃木桌上的幾支綠色絲線:“姑娘這兩天怎麼繡起花來了?姑娘從來不愛刺繡的。”
我笑道:“刺繡可以拋除雜念,可以靜心。”
芳馨道:“姑娘是在等李大人的回話麼?”
我嗯了一聲道:“我是昨天午後給他寫的信,到這會兒都一天了。”
芳馨寬慰道:“李大人素來敬重姑娘,姑娘交代的事,他定會盡力辦好的。”
我搖頭道:“李大人是朝廷命官,不是小錢他們這樣的人。他只會對聖上、對朝廷效忠。若無十足的好處,對我這個內宮女官,也就是敬重而已。”
芳馨笑道:“姑娘從來也不吝嗇給人好處。”
我點點頭:“我給的好處,他當得起。”
正說着,小錢進來稟告,說是李瑞來了。我扔下繡繃道:“請李大人進來。”
天氣還沒暖和起來,李瑞卻穿得甚是單薄。他快步走進悠然殿,舉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躬身行禮。我請他坐下,又命綠萼奉茶:“這茶是五分熱的,大人喝一口靜靜心再說。”說着揮手命綠萼退了下去。
李瑞喝了一大口,欠身道:“今天昇平長公主回宮,宮門大開,鄭大人也進宮了。下官這才能抽空來一趟永和宮。”
我笑道:“李大人辛苦,還請揀要緊的說。”
李瑞白胖的臉上泛起兩團興奮的酡紅:“一切都如大人所料,半分都不差。因此下官忙不迭地尋空進宮來,向大人稟告。”
我心下一寬:“大人請說。”
李瑞道:“下官昨日得了大人的命令,立刻點了幾個親信去景園抓了那個小蝦兒回來,連夜審問。下官按照大人信中的叮囑,先給了他三十皮鞭。”說着得意地一擺手,“接着不停問他,下水之後離哪位公主最近、哪位公主最遠,哪位公主沉得最快,他究竟是哪一條腿先痙攣的,又究竟浮上來換了幾次氣,他先救誰上來的……”
我打斷他道:“小蝦兒的前後供詞,可有不對的地方麼?”
李瑞道:“這小子當真嘴硬,幾十個問題,下官換了人來來回回問了二十多遍,整整一夜。他前後所答,竟然一條錯也沒有,下官等早已問得不耐煩了,他倒是沒事人一般。”
我冷笑道:“尋常人若受了酷刑,又被緊緊逼問這許多未必記得清楚的細節,心慌意亂之下,總會有些頭昏腦漲、前後說不清楚的事情。這個小蝦兒可當真不簡單。”
李瑞恍然道:“原來如此!下官見他說得一絲不差,還以爲誘供無望了。大人也不早在信中寫明。”
我笑道:“我本以爲他總會因慌亂和記得不真切答錯幾條的。既然一絲不錯,足見是有備而來。況且,這些問題答得如何,本就無妨。”
李瑞道:“幸而大人信中說了後招。下官纔不至於慌亂。下官騙他說,皇太子殿下和義陽公主都熟悉水性,斷然不會淹死,不然義陽公主也不會這麼大膽往冰上去。既然他當時雙腿痙攣,當無力搭救三位公主,那義陽公主當時剛剛落水,離冰洞不遠,應當會自己游上來換氣纔對。”
我忙問道:“他怎麼說?”
李瑞道:“他愣了一會兒,倒看不出什麼。過一會兒又說,水冷,公主太慌亂,在水裡不敢睜眼瞎摸索之類的廢話。又說他只顧着自己的腿疼,也沒看義陽公主如何,待換了幾次氣,腿腳好了,公主們都掙扎着沉下去了。嘿!他若真是傷了腿,眼睜睜看着公主們沉下去,便知道義陽公主不會水,定然會一口咬死了據實力爭。可是他顧左右而言他,則其中必有隱情。”
我一拍桌子,恨恨道:“就是這個小蝦兒,下水之後不但不救人,反而出手溺死三位公主!正因如此,他才根本不知道義陽公主是不是會水,他一出手自然先殺死最年長的公主!當真喪心病狂!可恨我當初竟然沒有察覺。”
李瑞嘆道:“這怎麼能怪大人?小蝦兒當初在冰上第一個脫掉衣裳跳下去,常人都會以爲他是去救人立功的。況且他不過是景園裡一個最無關緊要的內監,和公主們無冤無仇的,自然是疑心不到他。不但大人,連聖上和鄭大人不都被他矇蔽了麼?聖上前陣子還關了他兩天,鄭大人也沒問出什麼異樣來。這一次若不是大人先醒悟過來,聖上恐怕要一輩子都矇在鼓裡了。”
我淡淡道:“我也不過是無意之間想到的。”
李瑞道:“大人自謙。下官見他嘴硬,便安撫他一番,按照大人的指示放了他出去。派兩個腳步輕快的執事跟着他。”
我急切道:“如何?”
李瑞道:“他身上傷痕累累,渾身是血,又兩天兩夜沒吃沒睡,便一頭扎進了最近的醫館。下官的兩個執事也不好跟進去,便一個在前門,一個在後門守着。可是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也沒見他出來,便花了兩個錢,尋醫館的小夥計進去打探消息,誰知……”
我的心怦怦直跳,驟然攥緊了十指:“是跑了還是……”
李瑞嗐了一聲道:“小蝦兒七竅流血,死在醫館之中了。”
我哼了一聲,暗自舒了一口氣。主使小蝦兒殺人的主謀若知道他又極不尋常地被抓進了掖庭屬,還會不殺人滅口麼?只是小蝦兒雖然年輕,卻身手矯健,心志堅定,舍了他這顆得力的棋子,這主謀也當真狠心。翟恩仙尚且是自願就死,小蝦兒既進了醫館,當是求生,卻就此一命嗚呼。
我一字一頓道:“果然如此!”
李瑞道:“大人料事如神。還請大人快上書說明原委,聖上定會饒恕旁人的!”
我搖頭道:“不,這件事要由李大人上書。”
李瑞一怔:“下官?這怎麼成,下官連字也寫不利索。”
我笑道:“無妨,大人盡力將事情寫清楚便是。恕玉機直言,本來玉機也可以代大人寫的,但恐怕口氣不像,陛下起疑。”
李瑞道:“這……下官可不敢冒領大人的功勞。”
我笑道:“大人辛苦了這麼久,這功勞本就是大人當得的。大人就在奏摺中說,某一日夢見義陽公主託夢,於是心有所感。卷宗中旁人的供詞都能相互印證,唯有這小蝦兒的供詞,是真是假誰也不知,方纔抓來誘供。可惜他雖受了刑,卻不肯供出主謀是誰,只得先放他回去,伺機再查。大人只要不提玉機的名字,想來那位尸位素餐的鄭大人便可以退位讓賢了。”
李瑞擔憂道:“若聖上責怪下官事先沒有稟告便擅自抓人,那該如何回答?”
我笑道:“那主謀既敢公然害死公主,想來耳目衆多。一道奏疏,不知要經過多少人的手,方能擺在龍案上。大人是怕消息泄露,驚了主謀,這才捉拿小蝦兒的。”
李瑞沉思片刻,道:“這也有理。只是下官這一上書,陛下知道朝中有這樣一個壞事的人,恐怕將天下大亂。”
我冷笑道:“此人既做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想來是不怕死。咱們又何必替她擔憂!”
想到錦素活命有望,我甚是欣慰。然而接下來的兩天,宮裡卻異常平靜,連掖庭屬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天氣忽然悶起來,彷彿在醞釀一場暴風雷雨。
二月初七一早,我剛剛起身,定乾宮李演的小徒弟小簡便過來傳旨,說皇帝要在早朝前詔見我,命我在辰初之前一定要去到定乾宮,千萬不可遲誤。小簡走後,芳馨一面爲我穿上練色朝衣,一面道:“奴婢似乎記得三年前陛下詔見姑娘的那一次,也是在早朝之前。不知這一次有什麼事?”
我想了想,搖頭道:“也想不出來……”
芳馨道:“會不會是李大人上書的事?”
我一怔,“李大人上書之前,曾將草稿給我瞧過,裡面並沒有提到我。既沒有,當不會是因爲此事。”
芳馨道:“奴婢不明白,姑娘費了那樣大的力氣才查出這麼一點有用的線索,爲何要將功勞都推給李大人?”
我接過綠萼手中的溫熱茶水,漱了幾口:“李大人是掖庭屬左丞,本來就使奉旨查探這些宮人的,這是爲國盡忠,立場最是公允。由他上書,才最可信。況且我送他這個功勞,若能取代那位鄭大人,對咱們更有好處。”
芳馨低頭道:“原來如此。這位李大人遇到了姑娘,當真是好福氣。”
我對鏡撫一撫鬢角,露出一個溫雅得體的笑容:“他若能長長久久爲我所用,何嘗不是咱們的福氣。宮中步步維艱,自當廣結善緣。”
芳馨從衣櫃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銀紗冠:“姑娘今日身着朝服,便戴這個吧。”說罷又塞了一面牙笏給我,打量道,“姑娘這副打扮,倒像個俊俏的少年郎官。”
定乾宮在早朝之前雖然忙碌,卻甚是安靜。東方的天空由青轉白,慢慢亮透。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茶香、粥香和餅香。
小簡將我引入御書房,一股暖暖的龍涎香撲面而來,不由心中一凜,愈加敬畏。兩個掃塵的宮女正忙着開窗透氣,清晨的涼風吹入,無力地掀動書角。小簡躬身道:“陛下正在用膳,請朱大人稍待。”說罷向綠萼使個眼色,綠萼只得隨他退了下去。
我天生畏寒,便站在熏籠旁等候。一股暖流冉冉而上,在指尖漲開。又是一年春來到。恍惚是去年的暮春時節,也是在這御書房中,我坐在皇后下首聆聽她細述當年遇刺的情形。那時皇后始監國政,便讓蘇燕燕的父親蘇令代替信王正妃林氏的父親林源,成爲言官之首,位居正二品高位。高級官員的任免,是大權獨攬最適當的體現。那時的皇后,當是新奇而躊躇滿志的。她命我查嘉秬的命案,雖是無可奈何之舉,卻也有幾分任人唯賢的氣度。想到這裡,不由微微一笑。
忽聽身後灑掃的宮女下拜道:“陛下聖安。”
我這才醒過神,忙下拜:“臣女永和宮女校朱氏參見陛下,陛下聖安。”我低下頭,眼中只見溫軟柔密的地毯上,皇帝玄色長靴上所繡的青龍從雲端騰起。
皇帝沒有說話,李演帶着小簡和那兩個小宮人躬身退出御書房。皇帝在書案下首一張楠木圈椅上坐定,輕聲道:“朱大人請起。”
我站起身,垂手恭立。皇帝微笑道:“纔剛見你發笑,何事如此有趣?”
我一怔,如實道:“臣女想起了皇后在御書房中命臣女查探俆女史之案的事。”
皇帝道:“這件事朕聽皇后說了。你破案有功,朕必當重賞。賜座。”說着指着近旁的一隻榆木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