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快馬在山間小道上奔馳如飛,枯枝斜逸於路,馬背上的騎士卻只微微低頭避開,頭盔上猩紅的帽纓被這細枝掛住,扯下數根纏在枝頭。這枯枝帶着那幾根紅纓猶在劇烈搖曳,還未止住晃動,那馬上的騎士已絕塵而去,只留下一串沉悶的馬蹄聲。
江東素來不是產馬之地,因而戰馬尤其珍貴,不過此時那名騎士卻不斷揮鞭抽打,似乎毫不吝惜。這戰馬原本體型極爲健壯,肌肉很是飽滿,優美的脖頸上馬鬃修剪的非常整齊,奔跑時肌肉在烏黑油亮的皮膚下滾動着,然而現在它的模樣卻極其狼狽,馬腹下、馬腿上滿是泥漿,渾身熱氣騰騰,優質牛皮製成的馬轡也顯得鬆垮許多。
騎士也比戰馬好不了多少,雖然在這樣陰冷的深秋山中,卻早已汗流浹背,若非此行事關重大,他又怎會如此不惜馬力,拼命趕路?
“唏律律!”眼看前方道路上忽然閃出幾騎,這騎士猛地勒住戰馬,因衝勢太急,那戰馬人立而起,嘶鳴聲在山谷中久久迴盪。
對面的幾名荊州斥候見狀,策馬迎面而來,尚未到這名騎士身前,當先一人便大聲喝問:“來者何人?”
那騎士到底還是愛惜戰馬的,扯着繮繩在原地兜了幾圈,這才翻身落馬,手撫戰馬脖頸,對那幾名荊州斥候說道:“某乃江東信使!有討虜將軍親筆書信奉上鎮南將軍!”
斥候什長使個眼色,一名部下越衆而出,到那騎士前下馬打量了一番,伸手道:“刀來!”
信使毫不猶豫的解下佩刀,遞給那名斥候。什長見了頷首道:“隨我來。”說罷,兜轉馬頭,在前面帶路。那騎士暗自鬆了口氣,上馬之後按轡徐行。斥候什長將他引過數裡之後交給另一撥斥候,又行了數十里之地,這信使才被送到春谷。
劉琮攬信閱後,心中冷笑,打發信使先行退下,轉頭對賈詡說道:“孫權來信請降,先生怎麼看?”
“此緩兵之計爾!看來孫權還是不甘於失敗,試圖調集人馬負隅頑抗啊。”賈詡捋着稀疏鬍鬚道:“如今江左之江東軍放棄襄安,退至九江郡歷陽,孫權退守牛渚,廬江郡已大部落入我軍掌握之下。江右丹陽郡只剩下宛陵、蕪湖、石城等地,分兵攻佔的話,則可從陸路直取會稽郡,到那時孫權何以當之?所以他現在一方面要穩住將軍,另一方面則要穩住江東內部。”
劉琮凝神思忖片刻,覺得孫權不可能把希望全都寄託在這緩兵之計上,若是換了自己,能怎麼做呢?眼下這種情況,除了用緩兵之計外,就只能向外部求援了。
如果說現在誰最有可能成爲孫權求援的對象,那一定非曹操莫屬了。
不過曹操會插手江東嗎?若是袁紹沒有舉十萬大軍南下,那肯定是會的。現在嘛,卻是無需顧忌他的。
然而孫權假意投降,難道就不怕影響軍中士氣?本來就已經遭受一場大敗,孫權再這麼做的話,只能讓軍心更加動搖。即便他將內情告知軍中將校,可是那些普通士卒自然是要瞞着的,如此一來,他們會怎麼想?要知道既然用假投降來拖延時間,雙方必然會往來使者,這消息定然會傳的盡人皆知……
思及此處,劉琮便對賈詡說道:“孫權此舉,似有動搖軍心之患,難道他就不怕嗎?”
賈詡想了想搖頭道:“他現在不如此,就連一點時間都爭取不到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對孫權而言,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可惜,我是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劉琮起身自案几後走到帳中,賈詡見狀也站起身,兩人一同望向屏風旁邊懸掛的地圖。荊州軍自進佔春谷之後,便開始分兵襲擾宛陵等地,兵分數路向江東腹心長驅直入。
虎林之戰荊州水步兩軍損失很小,戰後又收降了數千江東兵和近萬山越兵,現在正是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的時候,所以孫權請降無論真假,對於劉琮來說區別並不大。
底定江東,就在此時!
不過爲了打擊孫權,劉琮還是親自執筆寫了封回信,信中揭穿了孫權假意投降,實則拖延時間的緩兵之計,並正告孫權“當此時,除自縛來降之外,別無他路!”
此信一揮而就,劉琮待墨跡稍幹,喚來那江東信使交給他。信使見劉琮面沉如水,窺不出此行結果如何,自張迅手裡接過書信之後便匆匆踏上歸途。
就在此時,江北羣山之中,太史慈正率領部下在崎嶇坎坷的山中艱難前行。
原本在孫權的計劃之中,太史慈及其所部要在他進攻虎林之時,一舉攻克皖口,然後與前來接應的江東水軍一起,截斷虎林荊州軍的後路,以形成全面包圍之勢。然而虎林一場大火,將孫權的五萬人馬燒的灰飛煙滅,兩萬水軍也只剩下數千人,戰船不過數百,倉皇自虎林撤走之時,哪兒還有餘力去接應太史慈?
太史慈在約定的時間順利進入皖口,然後左等右等偏生沒有江東戰船前來,第三天頭上,才陸續接到消息,江東軍已在虎林大敗……
這下可把太史慈和這一萬人閃在此處,好在太史慈當機立斷,確認消息無誤之後,便馬上下令全軍沿江東進。因爲在此之前,根據各方面蒐集到的情報來看,江東的荊州軍並不多,只要自己避開縣城大道,走山路的話應該能將部下安全帶回去。
於是艱難的行軍,便隨着太史慈一聲令下而開始了。最初兩天還好,大夥兒雖然憂心忡忡但體力還保持的不錯,可隨着深入山中,又遭逢一場秋雨之後,全軍上下頓時有不少人因此病倒。緊接着糧食日漸告罄,因爲此次出兵江左本就沒有攜帶多少糧食。
山中雖然有些飛禽走獸,卻哪兒能滿足近萬人每日所需?太史慈眼見全軍斷糧,不得不從山中殺出,自山外的數十個村莊中強徵了一部分糧草,又攻破了兩家豪強的塢堡,總算湊足了回程所需的糧食。在荊州軍合圍之前,太史慈便再度領兵入山,雖然山中道路崎嶇難行,但總算沒有被劉琮調派而來的各部圍困。
只是如此一來,每天行軍的里程便大大減少,傷亡也越來越多。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病而死,令太史慈頗爲無奈。
“將軍,再這麼在山裡轉下去,只怕一個月都走不出去啊!”趁着暫時歇息的空當,一名校尉挨近太史慈,低聲說道,眉宇間滿是憂慮。他所率領的兩千餘人數次戰鬥傷亡不大,但一路上墜落山崖、得病而死的,卻有近三百餘人。眼看部下個個面黃肌瘦,有氣無力的,這名校尉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得硬着頭皮來向太史慈建言。
太史慈如何不清楚眼下的困境?只是山外荊州軍佈置了數道重圍,若是貿然出山,只怕全軍就要被圍殲於江北。
“山中道路難行,大軍連綿數十里,首尾難顧。”那校尉擦了擦額頭的虛汗,對太史慈說道:“不若化整爲零,分兵出山……”
他的話音隨着太史慈瞪視過來的眼神,而越來越低,最後雖然強撐着說完,卻幾乎低不可聞了。
“所謂化整爲零,不過是各尋出路罷了。”太史慈並沒有大動肝火,這名校尉說的是實情,但他的建議,卻不能讓太史慈接受。因爲太史慈很清楚,只要各部分開之後,很快就會被各個擊破,甚至有的還會主動向荊州軍投降。
這些天那些普通士卒可沒少說過投降的話,雖然不敢當着太史慈的面,但太史慈總是會通過近衛有所耳聞。
軍心,就要維繫不住了!
太史慈看着漫山遍野枯黃的山林,心中如這初冬的寒風一般冰涼徹骨。大丈夫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以昇天子階!奈何天意弄人,如今竟然窘迫如此!
校尉見狀,不敢多言,躬身行了一禮之後就要退下,卻被太史慈喚住:“且慢!”
“將軍?”校尉愣怔一下,疑惑問道。
太史慈拍着他的肩膀,語氣雖然低沉,聲音卻格外堅毅:“回去告訴部下,只要再堅持幾天,咱們便可以出山了!”
那校尉不可置信的看了眼太史慈,見他神色鄭重,不似欺騙自己,心中喜悅,可還是下意識地睜大雙眼問道:“真的?”這話問出口之後他才反應過來太過無禮,漲紅了臉連忙又說道:“屬下不敢懷疑將軍,只是部下問起來,屬下該如何回答?”
“你且來看。”太史慈彎下腰撿起一截枯枝,在地面上隨手畫出簡易地圖,指點着說道:“現在我軍的位置應該是在這裡,離臨湖不過五十餘里……”
校尉聽了大驚失色,愕然擡頭望着太史慈說道:“將軍有意攻打臨湖?”
太史慈肅然說道:“這是咱們唯一的機會。豈能放過?”
“可,可是臨湖之內必然有荊州軍駐防,加上圍追堵截的荊州步騎,我們這疲憊之師,如何能攻得下臨湖?”校尉語氣惶然地問道,說實話他被太史慈這個冒險的大膽想法給嚇得不輕。
太史慈並非臨時起意,突然想到要去攻打臨湖,這個計劃是他在被迫轉入山中之後不久,便逐漸萌生出來的。
置之死地而後生,有時候必須出人意料,才能死中求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