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璞瑜無奈地同馮九卿對視,見馮九卿挑眉,似有疑問,便只扯了下嘴角,露出的竟是一絲尷尬。
他遲遲未下結論,看着他們爭論至此,實則……倒是很想看看這個書生的,可惜,禮部尚書在前,他還真不好開口,很怕自己招來一通痛罵。
他是晚輩,禮部尚書是長輩,真要被罵,他還得好好聽着,不能反駁,這可有些太痛苦了。
馮九卿眼見心明,卻不動聲色,靜靜聽完了方毅的補充。
方毅道:“此人話雖有誤,素來言官、清官、直吏、孤臣皆是好官,他視清官冥頑不靈,而好官則能順應時勢,不拘一格,凡能爲國分憂爲上所謀,就該不擇手段,犧牲一人之名譽生命何如?天下福祉方爲重要!”
禮部尚書卻道:“人非剛正不阿,將來免不了要走岔路,如何能夠將這樣的人提拔上來?老夫倒要懷疑那取士之人是否有意維護了!”
“大人,話不能這麼說,”方毅畢恭畢敬,態度已較方纔好上許多,“若人人皆清正向前,自然是好,但世上奸宄蠹蟲何其多?明面上的方法過於直接純正,那些森獄手段又豈能盡防?萬不得已,總要有人行下極端,此之爲‘事急從權’!”
“荒唐,如此之人,必將左右逢源,難經誘惑,私慾膨脹,如何能夠爲官清廉,一心爲民?”
“大人這是以偏概全!此人能夠死裡逃生,全靠一副忠肝義膽,以及堅韌不拔,還未入堂,豈能輕下結論?”
眼見兩人又要吵起來了,馮九卿連忙說道:“哎呀,兩位大人這番言辭,倒讓哀家想起來一句話來。”
太后開口,二人自然得停下,卻都沒說話。
好在有齊璞瑜捧場,齊璞瑜疑惑的“哦”了一聲,“太后想起何人?”
馮九卿施施然走上鳳座,身體卻偏了偏,靠向皇位,同那兩人玩笑。
“不知皇上和王爺可還記得韓非子的《五蠢》一書中經商之道?是爲‘鄙諺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此言多資之易爲工也’?揚善取利,不在話下,爲商者尚能如此,爲官者又怎懼怕?”
眸光流轉,齊璞瑜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太后此言,本王不解,不知這經商之道與爲官之道,有何相通之處?”
馮九卿淡然一笑,“商者,爲己謀利,官者,爲國謀利。不過一小一大,若細論來,官者何嘗不是爲己謀利?”
馮九卿側頭,目光明亮,目光灼灼地看着底下二人。
“爲官之人,爲民所謀,豈不爲滿足心中的抱負?泱泱大國,碌碌衆生,謀其生利,難道不想名留青史?縱然都不想,一心只爲民生安泰,豈不亦爲心中所謀?家國自古不分,官民有何不同?盡忠爲國,護民爲國,難道,不也爲了實現自己的價值?”
禮部尚書皺了皺眉似想反駁,一時間卻想不出來反駁的話。
方毅臉色漸紅,越發激動,“太后所言!臣深以爲是!”
“婦人之見,僅堪一哂罷了,”馮九卿略點了點頭,又道,“方纔大人說好官清官之流,哀家身處後宮,雖然垂簾聽政,終究未做朝堂之官,不知其中細別,但有一言,這好官、清官,心中所藏,可是民生?可是國家?可是天下?”
“若是,我東華之包容,只望有一日萬國來朝,氣納宇宙,俯首蒼穹,天下盛世不出其右,既非貪官、惡官、腐朽之官,何官不能承?”
“至於此人今後會否行差踏錯,哈,”馮九卿慢慢勾起嘴角,轉頭看向齊尚,目光一柔,“這,就是皇上的責任了,若是不能拘束朝臣,皇位浩蕩不臨他身,不能令其時刻自省,皇威不顯,不足以震懾朝臣,乃是爲王者過!”
爲王者過!
四字一落,齊尚的脊背都不由打直,後背驀地發熱,怔怔地看着馮九卿。
禮部尚書不知何時站了起來,驚詫地望着馮九卿,方毅雙眼微紅,手指都在不自覺地顫抖着,“正是……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寂靜無聲的紫宸殿,忽地響起了掌聲。
齊璞瑜拊掌嘆道:“太后之言,如道本王心聲。”
“過獎了,”馮九卿深吸口氣,卻又緩緩走下階梯,來到了禮部尚書之前,略低了低頭,“尚書大人,往後的人與事,大人與其憂心忡忡,不若傾盡全力,輔佐我王,再造一個東華盛世,慷慨明君。”
禮部尚書震動不已,顫手抱拳,“老臣……”
“尚書大人心中之憂,哀家明白,”馮九卿按住他的手,沉沉一嘆,“如今東華的朝風,的確讓人難以安心,但又豈能讓腐朽衰敗之風流連朝堂?大人雖老,攝政王與諸多壯士卻前赴後繼,不會妥協。”
禮部尚書渾身一震,聲音竟而哽咽,“太后……”
馮九卿又伸手,請方毅上前,將兩人之手交疊,意味深長道:“大人,皇上總會長大的,我們要做的,是拼盡全力,爲他謀一個大展拳腳的機會,至於朝堂上的人……你我不能長生,總有皇上獨當一面的時候。”
儘管齊尚現在才八歲,儘管他面臨着重重高山,儘管他弱小的臂膀只能支撐他做一個裝模作樣不敢以真面目見人的傀儡,但他,總會長大的。
只要“吾等不死,壯士不絕”,只要他們能夠替他掃清障礙,他自然知道,該如何前進。
交代完畢,馮九卿又看向那座上兩人,無奈道:“攝政王,皇上,哀家就要出宮爲萬民祈福,不來送送哀家嗎?”
“來了!”齊尚猛地蹦了起來,飛撲上來,“母后,兒臣送您!”
馮九卿伸手摸摸她的頭,欣慰一笑,又看向齊璞瑜。
齊璞瑜緩緩自王階而下,眼神灼熱 地凝注在馮九卿身上,沉沉笑道:“走吧,我送送你。”
方毅被一席話說得激動萬分,竟也忍不住上前,“臣也去,臣也去!”
馮九卿莞爾,而後便拉着齊尚的手,一步步走向紫宸殿外,登上儀駕,端坐其中,看向臺階之上,默了默,“嬤嬤,走吧。”
魏嬤嬤點頭,高聲道:“啓程!”
禁軍侍衛在前鳴鑼開道,兵甲騎士持刀、盾、弓、箭護持前後,選宗室女夾道隨行,裝飾以風紋的楠木盤子託着金香爐、金香盒、金唾壺、金盥盆、金水瓶緊隨鳳攆之後,聲勢浩大,令人咂舌。
齊璞瑜眯了下眼睛,目送冗長隊伍走出皇宮,輕聲道:“但願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