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尚很久沒有喝酒了。
人人都說酒能忘憂,其實憂愁又怎麼能夠靠酒忘記呢?它只能讓人失控,讓人漸漸沉醉在虛無縹緲的痛快裡,酒醒之後,身體累,神識痛,只會更加難受。
馮九卿不讓齊尚飲酒,但齊尚身爲皇帝,在宮宴之上、面見外賓時,總是要喝酒的。
不是每一次都能用裝成酒的湯矇混過關。
天色微暗,周公公和華裳已經有些疲累,薛放找了個機會請兩人出去,院子裡便只剩下了幾個年輕忠心的宮女太監。
青九穿着大紅宮女服,那衣裳帶着小小的披風,正是冬日裡行走的,領子邊上一圈絨毛,並不貴重,卻很保暖又好看。
奉旨出宮的宮女都不喜歡換常裝,就喜歡穿着漂亮的宮女服走在大街上,接受別人豔羨的目光。
能在軒轅宮當差,是一件極其榮幸的事,只要你守規矩,這還是如今天下第一安全的事情。
青九放下了劉海,多少年沒有梳過這樣的髮型,入宮時還讓素玉愛不釋手地摸了好幾下,青九險些給他摸得生氣了,他才放手。
他回頭看了看,在牆角站着一個頭盔覆面的禁軍,冬日大雪,禁軍的帽子剛好還帶着捂住口鼻的鐵片,就像是天然的防護,素玉根本不用怎麼僞裝。
素玉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青九這才深吸口氣,端着酒瓶繼續往裡走,埋頭直接往那扇大門而去,沒有人阻止,薛凡已經打點好了。
她心跳如雷,緊張不已地推開了門,還未把門關上就嗅見一股強烈的酒氣,眉頭下意識便皺了起來。
誰把這麼烈的酒送到清風樓的?簡直是在謀害聖上!
深吸口氣……險些被嗆到的青九隨手便將托盤放在一邊,悄無聲息地往裡走,手指都忍不住打戰。
貼着牆壁鬼鬼祟祟地磨蹭了半晌,青九終於看到一隻閒倒在做榻上的腳。那坐榻很大,是齊尚特地讓人置辦的,四米長兩米寬,人可以在上面隨便滾。
不知怎麼的,只是看着那隻腳,青九就忍不住紅了眼。
當年齊尚到她手裡的時候,那手腳瘦得不盈一握,現在都長這麼大了。
人既然喝醉了,青九也鬆了口氣,她打直腰揹走了進去,卻看見齊尚歪着身子靠在榻邊,雙目緊閉。
在原地站了許久,青九才慢慢上前,走得越近,越能看見那更加清楚的棱角、越加俊美的輪廓,早就擺脫稚氣的人竟然毫無防備安安靜靜地坐着睡着了。
傾斜的雪花飄到了他的頭髮上,就像一幅畫,青九嘴角顫了顫,輕手輕腳地將礙事的小桌子端到一邊,又謹慎小心地伸手,頓了頓,將他的頭移到了旁邊的枕頭上。
動作很輕,但還不至於不被人察覺,可齊尚一動不動,大約是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尚兒……”
青九閉了閉眼,低頭拿住他兩隻手,冰涼冰涼的,頓時心疼起來,“知道你過得不好,娘心疼,來看看你……不是說了喝酒傷身嗎?真是,怎麼不聽話呢?”
聲音漸至哽咽,青九閉了閉眼,忽地起身,從牀上抱下來一牀被子給齊尚蓋上了,手指在他胸口輕輕拍着,半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說什麼他都聽不見,睡得倒是舒服了很多。
“準備了一籮筐子話,倒是白用了,”青九低頭,大膽地趴在他胸口,自顧自又笑起來,“小時候你就喜歡這麼趴在被子上看我,像只小貓兒似的。”
齊尚似乎皺了皺眉,青九以爲他睡得不舒坦,又坐了起來,無奈道:“尚兒,時過境遷,該忘的事情就該忘了,記着開心的就好,小時候的事情……不該成爲你前進的阻礙。”
默了默,青九又忍不住苦笑,“罷了,反正你也聽不見。”
她伸手在他臉上碰了碰,被風吹了太久,那張臉上也沒什麼溫度,倒是青九的手格外暖和,齊尚下意識蹭了一下,倒逗樂了她。
“看吧,果然貓兒一樣……不過貓兒都長成老虎了,”青九又啞了聲音,“娘都三十七,別看我現在沒什麼變化,女人真要老起來,很快就滿頭皺紋,你就再也認不出我了。”
忽地,外面突然傳進一聲吆喝,像是禁軍在訓斥什麼人。
青九手一縮,忙擦擦眼淚,“你齊叔伯在外面等着呢,娘晚上再來看你一眼……下次別這麼喝酒了,你看我這麼進來,你也不知道,這要是刺客,你命都沒了。”
她站起身,轉身走了兩步,忽又回頭,走到了榻邊,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掐了一把,又伸手解了他腰上的玉佩。
“做夢都想掐你一把,明兒可掐不着了,也不能白來一趟,這東西給你表弟當見面禮了。”
說完,她匆匆慢慢轉身,直接開門走了出去。
院中紅梅隨風耳朵,一片花瓣飄到她的手心,青九眉間舒展,緩緩露出一個輕笑,邁步走了出去,同牆邊禁軍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轉身,向着慈榮殿而去。
慈榮殿正被宮女和太監清麗打掃,那和大雪混雜的雪色被重新敷上白泥,紗簾被重新換了嶄新的,漂亮而瑰美的庭院又復生機,但裡面的氣味還沒有完全散去。
魏嬤嬤自然不在這個地方,她在另一間宮殿,聽說已經醒了,身邊安排了禁軍照顧,正好都是老面孔。
這次,青九和素玉都走了進去,很是順利,貼身照顧的古衣早就被人請到了太醫院,薛放拜託太醫務必給她認真檢查,險些讓太醫以爲薛放看上了古衣呢。
薛放送他們到了這裡,叮囑了一個時辰必須回來,他們兩人有充足說話的空間和時間。
目送兩人進去,薛放才放下心,便見太醫院的小醫官慌慌張張、氣喘吁吁地衝他招手,“將、將軍!大事不好了!那個古衣、古衣她……”
“怎麼了?”薛放皺眉,“這是皇宮,注意淡定!”
小醫官都快哭了,“古衣懷孕了!太醫請您過去呢,這故意畢竟是後宮之人,您、您這也太明目張膽了……”
薛放愣了好一會兒,才突然破了聲,“什麼玩意?!”
他吼了這句就往太醫院狂奔而去,剩下小醫官在後面震驚,“將、將軍?淡定啊!”
孃的,都快私通後宮還淡定個屁!事情鬧大了回去該怎麼向他娘子解釋啊啊啊!!
老禁軍瞪圓了眼睛,“難怪那天砍人的時候,總覺得將軍下刀特別狠。”
“深藏不露啊。”
“回家要跪搓衣板吧?”
“……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