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昏黑難辯。
張馳站在窗戶邊,久久凝視着夜色中的玉西看守所。中午,看守所民警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不停在腦海裡迴盪,他無法忘記,他不是傻子,當然明白看守所的良苦用心。
張馳捏了捏口袋裡紅包,鼓鼓的,錢,肯定不少。中午,吳波送他回來時,偷偷塞給他一個紅包,張馳沒有推辭。他不是要這個紅包,只是想讓這出精心佈置的戲有個圓滿結局。
權力、武力、糖衣,能讓自己屈服嗎?胡蘿蔔與大棒,能讓自己像頭驢一樣被別人牽着鼻子走嗎?
張馳默默地想。
沒想到,第一天來看守所,就遇到如此大的阻力,以後呢?此時,劉衛的話在張馳耳邊響起,張馳捏緊了拳頭,指甲嵌入肉裡,他感覺不到疼痛:“不可能!不可能!無論多大的困難,我都會奮不顧身,矢志不渝!”
清晨,秋風瑟瑟,寒意襲人。張馳早早起來,穿着背心,迎着露水,一路狂跑。四年的警校生活,養成了晨練的習慣,也惟有在運動的汗水與疲憊中,才讓自己有種酣暢淋漓的感覺,才讓自己在重重壓力下保持信心,敢於面對一切困難與挑戰。
讓張馳不習慣的是,這裡沒有沙包。自大學以來,他每天早上都會踢沙包。來到玉西,僅在強力健身房踢了一次,現在,手腳早已癢癢,他想,一定要抽空買個沙包。
張馳的字典裡,可以貧窮,可以孤單,但決不可以少兩樣東西,書和沙包,書可益智,沙包可以強身。
晨練完,張馳穿好衣服,別好檢徽,他要進去看看,玉西看守所的監管秩序究竟如何?
提訊室內,有的一個辦案人員提訊;有的提訊室站滿了在押人員,辦案人員一個接一個問;有的辦案人員早已打好筆錄了,直接要在押人員簽字;有的……
醫務室內,一堆在押人員站在那裡,圍着一個醫生,有的大聲喧譁,有的隨意走動,一個民警也沒有,彷彿身處鬧市……
監區內,服刑人員自由行動,橫衝直撞,有幾個都撞到張馳身上。在押人員在監室裡打牌、抽菸、嬉戲,衛生髒亂不堪……民警坐在辦公室裡,玩手機、看小說,動也不動,只有幾個年輕的民警,如張立,倒是認認真真,不停地找在押人員談話。
張馳看了一上午,憂心忡忡,卻始終一言不發。他最擔心的不是這些安全隱患的存在,而是民警的散漫的工作態度和麻痹的安全防範意識。
張馳這樣一言不發地整整看了三天,想了三天,也挑燈夜讀了看守所管理的相關規定。他隱忍不言,不是畏怯,而是在蓄勢待發,韜光養晦,他要讓看守所失去警惕,將所有的問題暴露無遺。
這些天,有幾雙眼睛,緊盯着張馳的一舉一動。吳波和黃土坐在監控指揮中心,通過監控,密切關注着張馳行蹤。
吳波見張馳默不作聲,又是高興又是擔憂,他多麼希望在檢察機關的監督下,扭轉看守所的風氣。然而,卻又怕殃及池魚,東窗事發。
黃土說:“吳所,看來那天我們的安排見效了,張馳現在啥話也不說,啥事也不做,只是游來走去,這種平庸之輩,形同虛設,我們高枕無憂了。”
吳波心事重重,點燃一隻煙,狠狠地吸了幾口:“黃所,所裡目前這狀況,你滿意嗎?你難道不怕出事嗎?”
黃土臉色一變,說:“吳所,看守所現狀,不怪你我。就像一個人,要管教,應在小時候,一旦長大成人,骨子已壞,那當然是教無可教,無藥可救。再說,吳所,你看唐慶永,大家自己鬥就行了,他還包庇在押人員,搞得看守所到處都是牢頭獄霸,上次有管教民警管了下,不但遭到他的責罵,還被社會上的人給打了!你看,這誰還敢管事?”
吳波哼了一下,默不作聲,唐慶永的無法無天,他不是第一次領教。自己第一天上任時,唐慶永缺席會議,還公然放話,要讓吳波這個所長幹不下去!吳波置之一笑,不以爲意。爲了團結,在隨後的日子裡,面對唐慶永的蠻橫無理,吳波不斷寬容退縮,卻愈發引起了唐慶永的囂張。
此時,所裡議論紛紛。
“瞧,這個檢察官怕是被我們嚇傻了吧,屁都不敢吱一聲。”
“敢情是,不過,這種白面書生,根本就不用嚇,天生就膽小,虧吳所長還這麼用心良苦地佈置,真是浪費呀。”
“這玉西檢察院真是沒人了,居然派這種人來駐所,丟臉丟到家了。”
“檢察院就一紙老虎,駐所也就是做做樣子。”
漫天流言,不絕於耳。有些話,張馳也聽到了,他沒有做聲,他知道,這不過是黎明前的黑暗,憤怒的力量正在慢慢積攢,他怕某天會控制不住。
星期六,張馳想着要去縣城買個沙包,剛下樓,幕地跳出一道白影,耳聽一聲嬌叱:“看打!”一道勁風襲來。
張弛大驚,側身一閃,他怒氣騰騰,正準備還擊,卻見一個女孩,長髮及腰,一身素白,人淡如菊,笑靨如花。
他不禁看呆了,那不正是吳如嗎?
“額,不認識我了麼?這樣看着我。”吳如吐了吐舌頭,調皮地說。
張馳有點手足無措,感覺有些侷促:“你怎麼在這裡?是來看、看、看。”他一想不對,隨即將“我”字活生生地嚥了回去。
吳如聽出來了,撅着嘴巴說:“想得美,你好稀罕麼,我是來看我爸爸的。”
“你爸?誰是你爸?”張馳十分好奇。
“我爸爸是吳波啊,他還在樓上加班呢。”吳如指了指三樓。
張馳驚得差點掉了下巴,說:“他是你爸?怎麼從沒聽你說過啊。”
吳如臉一板說:“他姓吳,我也姓吳,怎麼不是我爸,難道還要你批准嗎?”說完又呵呵笑了起來,說:“你是檢察官,以後可要關照我爸啊。”
張馳心想這可不行,便搖了搖頭。
吳如毫不在意,問:“你這是去哪兒?我今天順道送你一樣東西,你肯定喜歡。”
吳如返身,費力地從車上拖下一樣東西,是一個沙包,張馳大喜,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沙包?我今天正想去縣城買一個呢。”
吳如格格笑着:“你這人,大老粗一個,沒有沙包,可怎麼過日子?看你上次救我的份上,就順道買了一個送你,這個沙包可跟一般沙包不同,裡面裝的,全部是沙子和石頭,沙子少,石頭多,打的時候可得小心,別傷着了。”
張馳說:“那最好不過了,沙包越硬越好,不然打起來味同嚼蠟,毫無感覺。”說完,張馳蹲下身,雙身一抱,猛一用力,幾百斤重的沙包嗖地一聲上了肩。
吳如不由得讚歎一聲:“好大力氣。”
張馳笑着說:“沒三五斤力氣,怎麼對得起吳小姐封的大老粗雅號呢。走吧,請吳大小姐光臨大老粗的寒舍一趟吧。”
吳如仰起臉說:“那我只好屈尊一回罷了,大老粗帶路。”
張馳扛着沙包,往外便走。他在看守所隔壁租了兩間房子。不一會兒,兩人便到。
張馳忙着去裝沙包,吳如在四處打量,只見房間裡到處是書,一半是法律書,另一半是歷史書,而且,許多歷史書是線裝的古文原本,吳如翻了翻,覺得晦澀難懂,便問:“大老粗,你這裡書可真多,你這些書你看得懂嗎?”她指了指古書。
張馳抹了抹額頭的汗,一邊擺弄沙包一邊說:“開始看不懂,看了七八遍之後,也就懂了;再看得七八遍,那就稍窺古人用意了;接着又看七八遍,便能登堂入室。”
吳如一驚,嘆息:“看這麼多遍啊,你怎麼喜歡看這種書,要是我,看上兩三百遍,也是一竅不通。”
張馳說:“讀史可以明智,可以知古鑑今,可以明得曉失,讀史的益處,數不勝數。其實你只要用心多讀上幾遍,你就會覺得歷史妙不可言。”
這時,張馳已經裝好了沙包,遂拉開架式,砰砰地踢了起來,幾百斤重的沙包在張馳的擊打下左搖右晃。
吳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形矯健的張馳,心裡流趟着一股暖流,這種感覺,很是奇特,從不曾有。過了一陣,她問:“張馳,你到所裡工作怎麼樣?”
張馳想起那個鴻門宴和看守所的種種弊端,狠狠一個鞭腿打在沙包上,砰地一聲巨響,沙包晃了幾晃,說:“一點也不好,可是,這些難不倒我。”
吳如嘆息一聲:“我爸爸剛來看守所當所長時,和你一樣,天天愁眉苦臉,說看守所問題多,遲早會出事,他說一定要整改,從早忙到黑,可是後來,就不了了之。”
張馳心想:“你爸爸可也不是什麼好人。”這話他當然不能講,只是說:“我不會像你爸爸一樣愁眉苦臉,不了了之,亂世用重典,我心裡有數。”
吳如稍稍沉默後說:“馳哥,玉西民風彪悍,看守所家族勢力深厚,你血氣方剛,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凡事三思後行啊。”
張馳停下來,站在窗前,望着遠處,說:“有爲纔有位!這個時候倘若還瞻前顧後,畏首畏尾,不思進取,明哲保身,那檢察機關還有什麼威信?法律豈不是一紙空文?以後也就不用監督了,直接捲鋪蓋走人算了。”
吳如望着張馳的背影,默不作聲,她知道,眼前這個涉世雖不深的男人,就像一座山,山的氣勢是誰也無法改變的。
暴風雨,遲早會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