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停泊在雙島的岸邊之時,已是黃昏時分,天邊只剩下了一抹殘陽的餘暉,黑洞洞的海灣像野獸張開的大嘴,到處都是獠牙般鋒利險惡的礁石。
耿仲明帶來的軍官紛紛上岸拜見新上任的薊遼督師,袁崇煥一一接見,並帶着衆人上了島上的龍王廟。
袁崇煥望着廟裡的龍王像,感慨頗多,在海邊討生活的人都以龍王爺爲尊,乞求着大海能風平浪靜和來年的風調雨順,因此這個小小的龍王廟香火很旺。
袁崇煥和王一凡也各自點了柱香拜祭起來,完畢之後,他轉過聲對衆將訓話道:“本朝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中山王徐達、開平王常遇春等在鄱陽湖、採石磯大戰,纔打下了大明的江山。現在大明水師一直在水上自守,對岸上的女真韃子無能爲力,這可不好。”
衆將士聽得他話語中微有責備之意,一個個都低着頭默然不語。
王一凡忙道:“大家別誤會袁大人的意思,他本意是想讓諸位能抓住時機,將水師派上岸邊攻擊女真韃子的背後,絕無責怪大家的意思。”
衆將聽了這句話,一顆顆緊着的心纔算鬆了下來。
袁崇煥轉頭問道:“毛都督何時能到?”
耿仲明忙抱拳道:“啓稟大人,我家都督已在路上,估摸着一會就能到了。”
袁崇煥點了點頭,對着王一凡道:“咱們出去迎一迎,順便看看這一帶海島的地形地貌。”
王一凡忙帶着袁崇煥走出了龍王廟,此刻天色已暗,海風呼嘯着颳了起來,吹得衆人的頭髮和袍服不斷飄舞着,望着眼前地形險要的諸島,袁崇煥心裡已自有了計較。
正在此時,就聽見有人喊道:“毛都督來了。”
只見一個錦袍大漢在十幾個親兵的衛護之下大步走了過來,正是毛文龍。
他哈哈大笑着走到袁崇煥的面前,微微躬身拜倒:“卑職來遲,還望袁督師勿怪。”
袁崇煥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聲名素著的勇將,擺擺手道:“無事,都督能來就好。”
毛文龍笑着直起身來,指着身旁的將士介紹道:“袁大人,這些都是我東江鎮的精兵猛將,聽說大人此次督師薊遼,要對女真韃子動刀了,大家心裡都高興得緊啊。”
袁崇煥對衆將士微微點頭致意,毛文龍呈上禮帖三封,並在自己的旗艦上設宴三桌款待袁崇煥。
衆人在船艙裡吃完之後,袁崇煥率先發話:“毛都督,目下在遼東和海外,只有我和都督二人,我們務必要同心共濟,方能平遼成功。”
毛文龍忙道:“我一向久仰大人威名,奈何沒機會相見,一直是心中所憾,今日得見尊顏,心裡着實高興得不得了。袁督師有什麼要求請儘管說。”
袁崇煥便問道:“毛都督,貴鎮目下在編的軍官士兵加起來有多少?”
“加起來大約是三千五百七十五人吧。”毛文龍笑着答道。
袁崇煥仔細一盤算,便朗聲說道:“此次朝廷頒下遼餉,我便順便前來替東江鎮的官兵發餉。這樣,我給你每員軍官五兩,士兵每名一錢,共頒發餉銀十萬兩。”
毛文龍連連道謝,袁崇煥忙揮手讓一旁的親兵擡上幾箱銀兩,交給了毛文龍。
毛文龍和一衆東江鎮官員連連拜謝,就收下了這十萬兩銀子。
袁崇煥繼續道:“此次本官在平臺和皇上談及到遼東之事,都爲日前薊遼虛耗的糧餉而擔憂不已。現在各處鬧災,國庫空虛,這次的餉銀若不是聖上發內帑補充,恐怕還沒法湊得起來,因此,薊遼之地的編制,勢必要做些改革不可。”
毛文龍聽到他話中的意思竟有縮小本部編制的意味,臉上的笑容立刻戛然而止,悶不作聲地轉頭不語。
袁崇煥看到他的表情變化,情知他心中不快,但還是繼續說道:“我奉命節制四鎮,最擔心天津和登州萊州等三處鞭長莫及。尤其是東江鎮的錢糧每次都需從寧遠運來,中間週轉頗多不便,都督可否移鎮異地整編而守?”
毛文龍一聽這是要挪動自己的大本營,不由得心中大慌。
之前他率兵在皮島一帶逍遙自在,全賴皮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朝中買通的魏忠賢等一閹黨的力挺,現在魏忠賢已經倒臺,他自覺在朝中失了靠山,眼見袁崇煥要動自己的根本,忙道:“袁大人,我手下這十萬將士久駐皮島,已經根深蒂固,輕易之間將他們調出,只怕軍心浮動,不好控制。”
袁崇煥聽出他話語中頗多推搪,心中已有些不快。
王一凡忙從中圓場道:“此是袁大人所慮,倒並非是不可更改。”
卻聽袁崇煥又道:“既然毛都督不願移鎮整編,那麼本督師再問你,可否在東江鎮派駐文官監軍?整編人馬,以爲聖上分憂?”
“這……”毛文龍又搖了搖頭:“袁大人,非是卑職不情不願,而是這皮島身處在海外的不毛之地,條件險惡,再加上我的一干手下都是粗人,我怕派來的文官習慣不了,這件事情我看還是算了吧。”
袁崇煥見他屢屢出言拒絕,心中已經極爲不快,便出聲斥道:“軍國之事,豈容兒戲?非惟將軍一部,就連寧錦之地也在此次整頓的範疇中,豈獨東江鎮一地?之前朝中已有人彈劾都督在皮島虛耗糧餉、徒勞無功,都是我一力向聖上替你扛下,才未使得問罪之詔頒下!”
毛文龍心裡也極不痛快,抗聲道:“那些朝臣每日坐在明淨整潔的朝堂之中,又怎麼能體會到我們這些將士的苦難?想我們東江鎮孤軍懸於海外,替朝廷不時攻襲女真韃子的後方,並因地利替朝廷管制着三心二意的朝鮮,可謂勞苦功高,朝臣不稱讚也罷了,居然還無故中傷我東江鎮官兵,真是令親者痛、仇者快!”
眼見兩個人已經說僵,王一凡忙走上前道:“二位大人各有各的難處,咱們從長計議如何?”
毛文龍氣呼呼地背過身,冷冷道:“袁督師和王總兵一路遠來辛苦,我也不叨擾了,還請二位先回船上休息,等明日上了皮島,咱們再說無妨。”
說完,就命耿仲明帶着袁崇煥和王一凡等人下了船。
袁崇煥見毛文龍飛揚跋扈的架勢,全不把自己這個薊遼督師放在眼裡,心頭已是大火。
但他卻是個有城府的人,並不在當場發作,而是沉默不語地和王一凡下了毛文龍的旗艦,回到自己的船艙內坐下。
“一凡,我看這個毛文龍是無法說服的,這個膿瘡勢非拔除不可。”袁崇煥氣憤地說。
王一凡心中一陣憂慮,稟報道:“一個毛文龍好除,但東江鎮的局勢卻很難控制。毛文龍在皮島一帶經營良久,上上下下都是他的親信心腹,若是貿然動手,只怕那些官兵心懷不滿,會起兵譁變,甚至有可能投奔女真韃子,這可就得不償失了。”
袁崇煥心中的火這才消了一些,問道:“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王一凡想了想,答道:“既然明日毛文龍要帶咱們上皮島視察,不如就趁此機會一探皮島上的形勢,因勢利導,再商量個妥善的方法處理,不知父親意下如何?”
袁崇煥嘆了口氣:“也只能如此了。”
王一凡拜了拜,讓袁崇煥先行休息,他轉頭走出船艙,秘密召來曹文昭和王守義,小聲吩咐了幾句,就回自己的船上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船隊便繼續揚帆出海,一路行到了皮島之上。
毛文龍早帶着數百將官迎在岸邊,等袁崇煥等人上了岸以後,便帶他們去校場檢閱軍隊。
看到了那一羣羣精神抖擻的將士比賽射箭之後,袁崇煥的心情纔算好了一些,代表朝廷給優勝者頒發了獎賞,便繼續在島上視察起來。
他隨口問起毛文龍麾下將官的姓名,但十人之中居然有七、八人自稱姓毛,袁崇煥頗爲奇怪,便問毛文龍其中的原委。
毛文龍笑道:“這些小傢伙都是隨我從遼東戰場上一起打過來的,因此他們都是我的義子義孫。”
袁崇煥笑了笑,心裡暗暗對毛文龍這樣收買人心爲己用的手段有了提防,便轉頭對衆將士道:“諸位都是爹媽生養,豈有都姓毛的道理?像你們這樣的英雄好漢,真是國家的棟樑之才。我寧遠一帶的官兵,糧餉遠多於你們,尚且不能溫飽,你們在海外受苦,每月卻只能領米一斛,而且還要供養家中老小,真是讓人痛心!請受我一拜,日後只要大家爲國家出力,不愁無糧無餉!”
說罷,他就對着衆將士深深一拜,衆位的將士頗爲感動,也都一一磕頭還禮。
衆人又走了幾步,在皮島的山上停了下來,王一凡對曹文昭和王守義使了一個眼色,二人立刻會意地率領數百士卒走了上來,不動聲色地圍成一個大圈,將毛文龍和隨從的百名將官圍在圈內,而將毛文龍的士卒都給隔在了圈外。
袁崇煥立刻厲聲問道:“毛文龍,你可知罪麼?”
毛文龍心頭一驚,但仗着皮島是自己經營已久的地盤,便大着嗓門抗聲道:“本都督何罪之有?”
袁崇煥斥責道:“本官披肝瀝膽與你談了多日,只盼你能回頭是岸。誰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一副欺瞞誆騙的手段來搪塞本官。來人!將這個毛文龍給我拿下。”
王一凡立刻衝上前,將身材魁梧的毛文龍按倒在地,一旁的曹文昭拿出早就備好的繩索,將地上的毛文龍緊緊捆縛起來。
毛文龍身旁的將官見勢不妙,想拔出腰刀上前營救,卻被王守義帶來的親兵用手中的武器壓制得不敢亂動。
王一凡除了毛文龍頭上的冠,一把將他拽了起來,被制服住的毛文龍猶自反抗不止,連連呼喊着自己有功無罪。
袁崇煥厲聲道:“你以爲我是個文弱書生,因此瞧不起我。但本官卻是個知兵之帥,豈容你信口雌黃?你說你沒罪,那本官就庶出你的十二大罪,讓你死得心服口服。”
他大聲對周圍的諸將道:“你一方,軍馬錢糧不肯受核,此罪一也。殺良冒功,此罪二也。威脅南下攻取登州南京,此罪三也。每年冒領糧餉百萬,發給兵士卻只有十分之一,此罪四也。擅自封官許願,此罪五也,妄開海禁與國外貿易,此罪六也。擄掠商船,此罪七也。強搶民女,此罪八也。威逼驅策難民,此罪九也。賄賂魏忠賢,以爲閹黨部從,此罪十也。鐵山之戰,以敗爲勝,欺瞞聖上,此罪十一。設立東江鎮八年,卻不能恢復寸土,此罪十二。這十二大罪,你可有話說?”
毛文龍見袁崇煥說話時已是氣憤之極,而自己的親信官兵卻被驅趕到一旁不敢動彈,心中已是魂不附體,只得大聲叩頭求饒起來。
袁崇煥朗聲問道:“你們說,這個毛文龍該不該斬?”
諸將不敢做聲,有些和毛文龍關係親近的人小聲說道:“毛都督這些年雖無功勞,也有苦勞……”
袁崇煥斥道:“他之前不過是個尋常百姓,現在已官居一品,滿門封蔭,也足夠抵消他的功勞了。可是他現在悖逆跋扈,又犯下這些重罪,決不可輕饒!”
言畢,他命一親兵請出黃綢包裹的尚方寶劍來,對着京城的方向磕頭道:“聖上明鑑,臣今日誅毛文龍以正軍紀,諸將中若有如毛文龍者,一律嚴懲不貸。臣此行若不能平定遼東,但也受毛文龍一般的處罰。”
說完,他就拔出尚方寶劍,厲聲道:“我今日只誅殺毛文龍一人,其餘各人一概無罪!”
毛文龍麾下將士無一敢動,袁崇煥將尚方寶劍交給一旁的棋牌官,便命他處斬毛文龍。
這個棋牌官剛舉起劍,就聽一旁的王一凡大喊道:“劍下留人!請袁大人聽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