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高起潛的心中一驚,但他很快就從朱由檢疑惑的神情中察覺出他內心的想法。
對於這個王一凡,高起潛也並不喜歡,之前和他的聯手抓捕中,這個威風凜凜的年輕人就曾不止一次違反過自己的命令,但當時情勢緊急,高起潛自忖靠着自己的力量無法完成剷除奸黨的任務,也只得低調地裝作好說話的樣子,任王一凡獨攬抓捕的大權。
此刻一想,他不禁對王一凡身上那股凜然發出的正氣極爲厭惡,忙道:“王將軍滿腔赤誠,只可惜爲人處事我覺得還缺了一份沉穩。”
“你是說他盛氣凌人,是麼?”朱由檢忽然問。
高起潛忙道:“奴婢並非此意,只是曾聽人說過,這世上有種人,自身的能力越大,就越是會覺得身邊的其他人能力低下,忍不住就要顯擺一下自己的高明和不凡來。而這樣的人越是身處高位,對黎民社稷的危害也越大。難道聖上不記得王莽和曹操的典故?”
這一席話正說到了朱由檢的心坎裡了,他本就忌憚邊關重臣權柄過大,有心想削弱他們的權力,但苦於現在外虜屢屢犯境,這個打算也只得暫時擱置下來。
今天在殿上,他又親眼看到了王一凡的桀驁不馴狀,這份擔心就更加重,否則他也不會將自己寵信的太監高起潛派往關外監軍。
他暗想現在正是新舊交替的困難時期,若不能對那些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加強控制,只怕自己的江山也很難坐穩。
在他看來,女真韃子雖然悍勇無畏,終究不過是幾十萬茹毛飲血的蠻夷野人罷了,很難和大明現在的億萬人口相抗衡。
每年近千萬的遼餉更是讓他心中很不舒服,想到這裡,他沉聲道:“高起潛,你知道麼?現在我們既要安內,又要攘外,朕唯恐二者不能兼顧。連年用兵,國家的元氣大傷,關外之事如果沒有十成勝算,還是以固守爲上。你這次替朕總監關外,可要相機而動,絕不可浪戰!”
高起潛將“浪戰”這兩個人牢牢記在心裡,忙道:“皇上所慮極是。奴婢一定會相機進止,絕不浪戰,替朝廷盡力省出些銀子來,好讓國家度過難關。”
朱由檢見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嘆口氣道:“將士們不畏艱險,以性命在沙場上搏殺爭鋒,死傷枕藉,朕也是於心不忍。但兵禍連年,打來打去也鬧不出個所以然,想東虜和蒙韃只不過是介癬之患,卻弄得大明疲於奔命,朕深以爲不妥。”
高起潛立刻就知道朱由檢心裡不想再戰,只是出於自尊心的緣故不願明說,便自告奮勇地放低聲音道:“皇帝是堯舜之君,仁德澤被蒼生。奴婢以今日的形勢來看,朝廷既要應對災荒洪水,又要外抗東虜蒙韃,兵力財力都是力有未逮,不如效漢高祖和唐太宗昔年的緩兵之計,先穩住敵酋,再慢慢休養生息,等國家緩過了氣再一鼓而破之……”
朱由檢心中一動,但很快就被朝堂中可能出現諫言和反對聲弄得憂慮不已。
他雙眉擰成了一個川字,小聲問道:“這種事情朕也想過,只是唯恐外面會有反對的意見。畢竟咱們和東虜和蒙古打了這麼長時間,貿然停戰,很容易招人非議。”
“聖上大可放心!如今皇上既已獨掌大權,是戰是和,只不過皇上的一句話罷了,文武百官哪敢反對?”高起潛極力勸道。
朱由檢忙藉着他的話說:“對東虜要以撫爲主,方能立於不敗之地。對了,前遼東巡撫袁崇煥,你覺得這個人如何?”
高起潛的心裡咯噔一聲,知道朱由檢有心重新起用袁崇煥戍邊,忙道:“奴婢也曾聽過這個袁崇煥的名聲,他精通軍事,對關外的軍情風物也都瞭如指掌,更擅長築城固守,若是讓他重守薊遼,應當是最佳的人選,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高起潛故作一副猶豫的樣子道:“只不過奴婢聽說,這個袁崇煥和魏忠賢之間的淵源可不淺啊。他不光是替魏忠賢上過表功的奏摺,聽說還在遼東一帶修建魏忠賢的生祠。”
“有這種事?”朱由檢的面色也有些不快了。
“回皇上的話,此事千真萬確。”高起潛立刻答道。
朱由檢不禁開始躊躇起來,他的確是有心讓袁崇煥重鎮遼東,倒並不求他能在遼事上有所突破,只要能維持住現在的對峙局面,不使東虜有機可乘就行了。
但此刻聽了高起潛對袁崇煥的中傷之語後,心裡的念頭卻開始有些動搖了。
可是他在腦中想了幾個能督撫薊遼的人選,都被自己給一下子否決了,他暗想現在既然是朝廷的用人之際,這個袁崇煥過往即便有污點,也算得上是瑕不掩瑜,只能勉強一用了。
想到這裡,他張口道:“雖則袁崇煥之前有些疏失,但朕本着寬大爲懷的態度,還是打算將他重新啓用,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高起潛情知朱由檢這是病急亂投醫的無奈之舉,忙道:“奴婢以爲此人倒並非不可用,只不過聖上須得對他多加提防,小心使用,方能萬無一失。”
“嗯,朕知道了。”朱由檢擡起頭,猛然間看到殿外已是漆黑一片,便擺手道:“現在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這段時間,你務須要和王一凡搞好關係,他既是袁崇煥的女婿,又是關外的統兵大將,這種人雖然脾氣差些,終是可以一用的。”
高起潛連連點頭,慢慢地退出了殿外,朱由檢一旁的兩個小太監小心翼翼地問:“皇上,要去後宮休息麼?”
“不了?”朱由檢伸伸懶腰,抖擻了一下精神說:“去把今天的奏疏和塘報拿上來,朕要連夜批閱。”
那小太監忙道:“皇上已經操勞了一天了,到現在粒米未進,奴婢甚爲憂慮,不如還請皇上先用膳吧?”
朱由檢轉過頭,嚴厲地斥責道:“現在是國家動盪之時,朕當以國事爲重,稍晚點用膳又有何妨?”
那小太監忙嚇得跪倒在地,不敢多言,朱由檢也不責罰他,而是坐回到了龍椅,準備批閱即將送來的文書。
另一邊,剛剛出了宮門的王一凡如釋重負,伴君如伴虎這句話他之前可算是親身體驗過了。
但覺得宮闈內的皇帝生活,並像自己想象的那樣風光無限,高厚的宮牆和重門疊戶的深宮禁苑讓他覺得很壓抑,感覺到只有在關外的莽莽天地間,纔是自己真正可以大展拳腳的地方。
他騎上宮外拴着的照夜獅子白,一甩鞭子,向着客棧的方向快步奔去。
剛到客棧,就有無數已經知道他身份的百姓和商人涌了過來,衆人知道之前橫行京畿、無惡不作的魏忠賢等人,已被王一凡帶人一舉剷除,紛紛端着酒杯上前要敬,卻被王一凡拱手擋了回去。
他走到客棧內大喊道:“此次剷平魏黨,全賴聖上的英明佈置,我不敢貪天之功。”
那客棧老闆笑嘻嘻地走上來,一臉喜悅地說:“老朽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居然沒認出您居然是在寧錦大敗韃子兵的關寧虎將。來來來,咱們先喝一杯。”
王一凡見盛情難卻,也只得舉起杯酒,對着身旁的衆人舉起來,一飲而盡。
王守義和曹文昭也笑呵呵地走了上來,將他帶到了客棧大廳裡一個早就擺滿了酒菜的八仙桌上,讓他坐上了主位。
王一凡清了清嗓子,大聲道:“現在新君業已即位,和天啓帝之時自然大不相同。我謹代表朝廷向大家保證,一定不會教奸黨和韃虜橫行無忌。”
周圍頓時響起了一片掌聲,一羣人推杯換盞了一會兒,就見幾名軍校從外面騎着馬跑了過來,爲首的一人下馬拜道:“總監高大人派末將前來,有請王總兵前往他府中一敘。”
王一凡心中素來對那些太監沒什麼好感,但想到這個高起潛未來將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這次派人來請,恐怕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說,雖不情願,也只得慢慢站起身,騎上馬和這幾個軍校一起走了。
此刻已是更深夜重,北京城的街道上靜悄悄的,只聽見他們胯下駿馬的馬蹄不停地踏在青石磚鋪成的地面上,發出陣陣“噠噠”的響聲。
十月份的京城已有些秋風蕭瑟的感覺,一行人來到高起潛在京中的宅子外,紛紛下了馬。
王一凡一下子就認出來,這處富麗堂皇的大宅子之前還是屬於魏忠賢所有,只不過一轉眼間,裡面的主人就換成了現在春風得意的高起潛了。
幾個僕人上來,將王一凡手中的繮繩接了過去,將照夜獅子白牽到了門外的栓馬柱上,另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迎上來,將王一凡帶進了這處深宅大院內。
王一凡神態從容地走進宅子裡,想不到其內竟然是別有洞天,假山嶙峋,月光疏影,更有小橋流水的蘇氏園林景色陳列在宅子兩邊,讓人不禁歎爲觀止。
高起潛早換上了一套日常的紫色袍服,笑着上前將王一凡帶入廳內,並吩咐歌妓、樂手演奏舞動起來。
廳內早就聚集起了一大羣人,他們各自坐在紫檀木製成的酒案前說笑着,一副開心不知愁滋味的悠然自得狀。
一片靡靡的絲竹聲伴着“咚咚”的鼓點響了起來,衣衫豔麗的歌舞伎揮舞着檀香扇子和象牙拍板,在鼓樂聲中翩翩起舞,嘴裡咿咿呀呀地用軟綿綿的蘇氏官話,唱起詞來。
幾個丫鬟舉着酒壺,給座上的賓客一一敬酒,在這一衆官員的身影中,王一凡只認出其中一個正是之前倒戈相向的錦衣衛副都指揮使駱養性,此刻他正端着酒杯,向主位上的幾個中年儒生模樣的人敬酒不已。
座上的衆人舉杯在手,不時嘖嘖地稱讚起歌舞伎的優雅舞姿和動作來,在嬉笑中暗自探着對方的口風,同時也不斷地向那些位高權重者勸酒讓菜,忙得不亦樂乎。
對這種官場上的政治王一凡並不在行,在這個熱熱鬧鬧的陣營中,他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得一個人獨自坐在角落裡,喝起了悶酒。
他的尷尬表情很快就被高起潛看在了眼裡,他立刻站起身來,領着王一凡介紹起了廳內的諸人。
王一凡從高起潛念出的人名和官銜中,才知道這些人都是之前在魏忠賢治下並不得意的東林黨人,此次崇禎帝以雷霆萬鈞之勢扳倒了魏黨,這些人覺得有機可乘,便來找高起潛探探路子,順便也和他拉上點關係,好鋪平自己未來的升遷之路。
王一凡知道這是高起潛在向他暗示自己當前的威勢,對這個太監的觀感更差了。
他勉強地和幾個人喝了一杯,就要告辭離去。卻聽見高起潛冷冷道:“王將軍,有件事情要告訴你。聖上已經和我商量過了,不日就要起復袁崇煥袁大人爲兵部尚書簡右副都御史,督師薊遼,兼顧登、萊、天津等地的軍務。我想他就快到了京城,彼時你們翁婿二人又可重逢了,真是可喜可賀。”
王一凡驀然轉過頭來,心裡一陣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