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凡卻對方纔發生的事情卻全不知情,他眼見張家寨已按原定計劃順利拿下,擔心鎮三山領進來的匪兵平時放縱慣了,會在寨子裡胡作非爲,就匆匆趕去找鎮三山吩咐奪寨後的事宜。
吩咐妥當後,他先是廣貼安民告示,派人四處上門遊說,說此次攻打張家寨,並不是勾結土匪想要搶掠山寨,而是早就收服了鎮三山爲朝廷團練兵馬,此次只是和他唱了個雙簧,目的只爲擒獲****婦女、魚肉百姓和賣國通敵的首惡張德貴一人而已。
但寨中百姓卻緊閉門戶。沒有人相信他的話。
無奈之下,他立刻吩咐鎮三山將所有的手下都撤出張家寨,在山下安營紮寨。
而本部兵馬也都一一趕出城去,只留百十個親兵貼身保護。
他派人打開張德貴家的倉庫,將裡面的糧食和財物全部運了出來,以五人爲一組,在附近各處村莊上設立粥廠放賑。
周圍的饑民蜂擁而至,爭先恐後地來領糧食,爲怕人多混亂,王一凡命手下將饑民分成幾撥,每兩人站一排,並在胳膊上纏着布條區別,有條不紊地分發起糧食粥水來。
沒想到這一下子竟引來了上萬饑民,他們在兵士們的組織下領起了糧食。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領着個十歲出頭的小孫子也來領糧,王一凡見她顫巍巍的樣子,忙將她領到一旁,揮揮手吩咐親兵拎來一袋大米,遞到她的手上。
那老婆婆千恩萬謝道:“大人真是好人啊!我和孫子已經餓了好幾天了,可憐他父母早就在冬天裡餓死了,只剩下這個孩子熬了過來!如果大人要是不嫌棄的話,就收他當個下人,替大人當牛做馬,總好過餓死了。”
王一凡忙扶她起來,望着眼前那密密麻麻的饑民,心中感慨萬千。
在這種兵荒馬亂的饑荒年代,人命就像草芥一樣低賤,那些地主惡霸們家裡囤着萬石糧食,卻眼睜睜看着同胞餓死街頭,他越想越覺得怒不可遏。
旁邊的大栓子走上來說:“大人,你有所不知,這一路上的饑民遠不止這些咧。要不是之前害怕軍中的糧食不夠養活他們,只怕大人你旗子一豎,立時能拉起數萬大軍。”
王一凡沉默不語,卻見幾個親兵押着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張德貴兄弟走了過來,一下子便將這二人丟在地上。
衆饑民認出地上的正是以往在這一帶作威作福的張德貴,頓時一片譁然。
他們雖然搞不清王一凡會怎麼處置他們,但以往卻見多了他和官府狼狽勾結的事情,都不敢說話,只靜靜地看着接下來發生的事。
王一凡命親兵將他兄弟倆按倒在地,大聲宣佈了他二人的罪狀後,親手操刀,將這兄弟倆斬首示衆。
看着渾身癱軟得像稀泥般的張德貴兄弟倒在刀下,一腔污血就地面染得髒紅一片,衆饑民先是沉默了一陣,突然就爆發出一片震耳欲聾的叫好聲浪,差點沒把村子裡的房子屋頂都給掀翻過來。
王一凡丟了手中那隻染滿鮮血的鬼頭刀,站在塊大石頭上對饑民們大聲約法三章,說得慷慨激昂、鏗鏘有力。
衆人見王一凡率領的的確是一支仁義之師,紛紛吵鬧着要加入,王一凡遜謝了一下,便命手下挑選出能夠一戰的青壯男丁,編入隊伍裡。
他盤算着,這一次打下張家寨,光是從張德貴的家中就搜到了近萬石糧食,現在撥了一千石來賑濟災民,剩餘的不但足以維持軍隊到秋收時,更可以繼續進行鼓勵耕種的措施來,心裡漸漸開始高興起來。
他吩咐手下,分撥出白銀三千兩和糧食兩千石給前來助戰的鎮三山等人送去,並囑咐他們告訴鎮三山,雖然現在還沒有正式將他們編入自己的部隊,但此刻鎮三山已不是昔日的土匪頭目身份,而是正式的團練千總,並讓手下告誡他,以後務必要整頓軍紀,不可再滋擾百姓。
等送錢糧的兄弟領命而去時,他才漸漸感到疲倦起來,剛想找處地方坐下去休息一會,就見王守義沉着臉匆匆趕了過來,湊在他耳邊小聲說:“乾爹,出了大事了?”
王一凡心裡一緊,忙問:“怎麼了?不要着急,慢慢說話!”
王守義便將之前在張德貴宅子裡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王一凡氣得臉色發青,吼道:“混蛋!破寨之時我就三令五申,這個小畜生居然還敢作孽!還有沒別人參與?”
“沒了,就他自己乾的,現在他被戚無傷綁了起來,正等着乾爹去處置呢?”王守義小心地答道。
“爲什麼不直接斬首示衆?”王一凡氣憤地問。
但看了看王守義有些難堪的臉色,他心裡立刻明白了。
若這個人是自己麾下的兵,王守義早就將他拿下就地正法了。
可偏偏這個戚得恩是戚無傷的親侄子,叔侄倆從小一起長大,接着又一起當兵落草,戚無傷自己膝下無子,一直都拿這個侄子當親兒子栽培,若是就這麼殺了他,只怕戚無傷的面上也不好看。
王一凡心裡也猶豫了一下,畢竟被糟蹋的也是張德貴的女兒,這種事情若是自己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這麼過去了,大家的面子上都好過。
這個戚得恩也算是一員虎將,一套戚家槍法在軍裡也數得上獨樹一幟,放了他既能還了戚無傷的面子,又可讓他感恩戴德,以後上陣廝殺之時,他必會拼命報效。
但這個念頭卻只在他心裡閃了一下,就被他立刻否決了。
自從他領兵到了大興堡以後,關於官兵燒殺****的事情就沒少聽過,那些平民百姓個個都恨得咬牙切齒,現在剛剛將張家寨穩定下來,卻沒真正得了人心,若是這個口子一開,只怕大軍軍紀從此便蕩然無存,以後這些兵有了先例,就更沒法帶了。
他咬着嘴脣猶豫着,忽然間看到四方領了糧食的百姓拍手稱快,人人都用歌謠稱頌起王一凡方纔的約法三章,更有人燃放起了鞭炮慶祝,大家其樂融融的樣子,竟然比過年還要熱烈。
王一凡下定了決心,便領着王守義去找戚無傷。
剛走到戚無傷在寨子外臨時搭起的營房外,他突然又憂慮了起來。
想到自己被多爾袞囚在蒙古大營之時,正是這個戚無傷不顧性命和王守義救自己脫困。
之後自己帶着幾百殘兵到了大興堡時,又是這個戚無傷二話不說就帶着手底下的所有人馬投身報效,這麼長時間的相處下來,他早就視這個外表粗魯但卻內心耿直的漢子爲親兄弟一樣,現在要殺了他的親侄子,他會同意麼?
身後的王守義也上來勸道:“乾爹,要不就饒他這一回?或者打五十記軍棍小懲大誡?”
王一凡低着頭,用靴子在灰土地上踩了踩,心情十分複雜。
恰在這時,戚無傷也正低着頭從營房內走了出來,正看見門外躊躇不決的王一凡,忙打招呼道:“王大人,我剛想去請你,沒想到你就自己來了。好吧,軍法如山,得恩這孽障雖然是我的侄子,但絕不可因此徇私饒了他!我看還是斬了他把!”
雖然戚無傷的口氣聽起來很堅決,但他那沉重的臉色和略微發顫的聲調,卻已將他心裡的矛盾情緒暴露無疑。
自從他落草爲寇以來,跟隨着他一起的宗室子弟就所剩無幾了,絕大多數都在戰場上陣亡了。
這個戚得恩是他已故大哥的唯一兒子。
當年在關外和女真人作戰時,他和大哥被千餘名女真騎兵團團圍住,是他大哥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爲他殺開了一條血路。
至今他都記得那個慘烈的黃昏,大哥在他耳邊說的話:“兄弟,以後得恩就拜託你照顧了!”
從此以後,他就對這個侄子視如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不但從不打罵,更將戚家槍法中的精髓教授給他,指望他能繼承先祖的勇烈,好好做一番大事來。
卻不料正是自己的縱容和溺愛,讓這個小子更加肆無忌憚,居然公然違反軍令、鑄成大錯。
剛纔在營房裡,戚得恩哭成個淚人般跪倒在他的腳旁,求他饒自己一命,並賭咒發誓從此以後絕不再犯。
雖然戚無傷剛纔斬釘截鐵地說了那幾句話,但其實也心懷僥倖,希望這個平易近人、爲人溫和的王一凡能手下留情,保住這小子的一條小命。
他這種痛苦而又矛盾的表情也感染到了王一凡,本已下定決心非把戚得恩斬首示衆的王一凡,此刻也變得猶豫起來、
兩個人沉默不語地對立了半響,忽然一個哭哭啼啼的中年女人跑了過來,跪倒在王一凡面前就聲聲磕了幾個響頭:“王大人,你真是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啊!民婦這一次沉冤得雪,全憑大人的公正無私!下輩子我就算做牛做馬,也誓要報答大人的大恩大德。”
王一凡認出她便是那個被張德貴姦污的民婦,想必她是得知了張德貴被自己就地正法的消息,才跑來這裡答謝。
他忙上前將她扶了起來,好言勸慰幾句,便叫王守義取了些銀子打發她重新生活。
望着她跌跌撞撞的離開身影,王一凡漸漸下定決心,他低着頭走戚無傷的身邊走過,進到營房裡拉出哭得沒了人形的戚得恩,一把將他推倒在地。
他拔出腰間的紫陽寶劍,顫聲問道:“戚得恩,你****婦女違反軍法,現在人證事實確鑿,你認不認罪?”
戚得恩早嚇得尿了褲子,不顧一切地雙膝點地,投到了一旁的戚無傷懷裡:“叔父,我知道錯了!你幫我向王大人求求情,饒我一命吧!”
戚無傷的臉上猛地抽搐了一下,嘴裡蹦出幾個字來:“小畜生!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軍令如山,就算是我也絕不能違反!”
戚得恩見叔父不肯幫着說話,忙轉頭挪到了王一凡的面前,拼命磕頭道:“王大人,都怪我一時鬼迷心竅,犯了軍規!我情願受各種刑罰,只要能保住一條命就行了!”
王一凡舉着寶劍,用力搖了搖頭:“孩子,不是我不想救你,可是這件事既然已經發生,過不了多久就會衆人皆知。紙,是包不住火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可別怪我狠心!”
說完,他便高高舉起了劍,對着戚得恩的頸子就要劈下。
一旁痛苦默立的戚無傷終於忍不住了,跑上前抓住了王一凡的手腕勸道:“王大人,真的沒有任何法子可想?不如讓得恩娶了張小麗,再責罰他一頓,也好堵了泱泱之口?”
王一凡苦笑道:“老戚,你爲什麼甘心情願,和我在這裡對抗敵虜?不就是爲了要保一方平安,還這些老百姓們一個太平盛世麼?雖然這張小麗是張德貴的女兒,卻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我們在大興堡駐守了這麼長時間,好不容易纔換來了這個與民秋毫無犯的好名聲,你就眼睜睜讓他給壞了?”
戚無傷的心中刺痛不已,慢慢放開了手,眼淚差點要奪眶而出,無語地望着頭頂的天空。
戚得恩看了他二人的爲難樣子,心中那份貪生怕死的感情忽然丟了個乾乾淨淨。
他咬了咬丫挺起身子,將脖子低了下來:“好吧!既然我非死不可,就請大人快動手吧!只是以後請叔父不要將這件事告訴我母親,我不希望她知道我這個不肖兒的所作所爲,就當我是戰死沙場好了。”
王一凡長嘆一聲,將手裡的寶劍遞給戚無傷,慢慢背過頭去。
須臾之後,沒了頭顱的戚得恩身軀已經倒在血泊裡,親手操刀的戚無傷身體搖搖欲墜,無力地將寶劍遞還給王一凡。
王一凡一把扶住他,轉頭對王守義吩咐道:“他的首級就不要拿出去示衆了。找一口上好的棺材,派人將他的屍首好好縫起來,將這孩子收殮安葬了。”
王守義點頭照辦了,懷裡的戚無傷早已是雙眼熱淚橫流,哽咽在嗓子,無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