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夜裡,盧八娘睡得正好,突然被急促的扣門聲驚醒了。她猛然從牀上坐了起來,心咚咚地跳着,她看了一眼牀上熟睡的兩個兒子,披上衣服走到門前壓低聲音問:“是誰?什麼事?”
“王妃,寒煙說立刻要見您。”寧姑姑的聲音傳了過來。
這時盧八娘已經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她走出內室,就見寧姑姑帶着本應該在十七郎身邊的寒煙站在門前,“王妃,王爺的信。”
藉着剛剛點亮的燭光,盧八娘拆開了寒煙手中的信,“王妃,安排好淮北事宜,速帶旭兒前來!”正是司馬十七郎的筆跡,有些潦草,筆力也不足。
“王爺,王爺怎麼樣了?”盧八孃的身子顫抖起來,連着她的牙齒也格格作響,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帶着顫音。
寒煙滿身的塵土,原本平板着一張臉,似乎在夢遊,現在彷彿被盧八娘從夢中叫醒,眼圈一紅眼淚就落了下來,啞着聲音說:“王,王爺的箭傷瘡口迸裂了,一直高燒不退,讓王妃帶世子趕緊過去!”
箭傷瘡口迸裂就是感染了,在沒有抗生素的當前,是非常危險的情況。雖然事先就猜測到不是好消息,但是親耳聽到還是不一樣,盧八娘就如三九天周身被潑了一盆冰水一般地從裡到外凍結了,又如身上的力量全部被抽走,她甚至不能站立住,好在寧姑姑已經扶住了她。
“怎麼一回事?”十七郎什麼時候受的傷?“我怎麼不知道!”
“王爺是半個多月前被流矢射中左腿,傷口也不深,軍醫看了上了藥並不影響走路騎馬,王爺說過幾天就好了要我們瞞着王妃,大家也以爲沒事就……”寒煙哽住了,他狠狠吸了一口氣又開口說道:“沒想到五天前突然瘡口迸裂,王爺開始發燒,他便命我趕緊回大營接王妃和世子過去。”
寒煙和寒江本是盧八娘放在司馬十七郎身邊的人,沒想到他們竟然能同司馬十七郎一起瞞着自己受傷的消息。盧八娘已經沒有心思責備他,她頹然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大腦一片空白。
“王妃,都是我們的錯,我們應該及時把消息傳回來,若是王妃知道了肯定會寫信攔着王爺繼續征戰,那瘡口也不會迸裂了!”寒煙癱在地上痛哭起來。
“寒煙,你怎麼回來了?”旭兒突然出現在門前,他還沒有全從夢中徹底醒來,揉着眼睛問:“是不是父王回來了?”
“不許再哭了!”盧八娘嚴厲地向寒煙說道。自己必須冷靜,必須堅強,她站直了身子,“你先下去休息一下,我只要一兩個時辰就能出發,那時會叫你一起走。”
然後她轉向旭兒,“你既然醒了,就趕緊把衣服穿好,等一會兒母妃會帶你去見父王。”
“弟弟還沒醒,我去叫他?”旭兒的聲音裡也沒有了剛剛的歡快,他一定感覺到了氣氛不對。
“不必叫弟弟了,旭兒乖,去自己穿衣服。”盧八娘用一條紗被將沉睡着的捷兒蓋上抱進了池師傅的家中,“池師傅,我第二次把兒子交給你了。”
當年盧八娘假傳聖旨時,就曾把還在吃奶的旭兒交給了池師傅,現在又是捷兒。“如果有危險該怎麼做你都知道。”
池師傅也剛被叫醒,但他神色卻非常平靜,彷彿眼前只是平常他帶着二郎君出去玩耍一般,蹲身將捷兒接過來放在榻上,然後恭敬地給盧八娘行了一禮,“王妃放心。”
“我自然放心。”盧八娘從沒有打探過池師傅與司馬十七郎生母的過往,但她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她最放心把捷兒交付出去的。她還有很多忠心的下屬,也能照顧好捷兒,但是若是要把捷兒養成一個正直的人,她最信的還是池師傅。
然後盧八娘頭也沒回地走了,她沒有時間傷感,很快她坐在案几前,口說筆寫,將一件件事安排下去。不過兩個時辰,她帶着旭兒,點了一千騎兵的護衛出發了。
“消息一定要瞞住。”盧八娘對知道內情前來送行的數人說,他們都是淮北大營的重要人物,“大家就按我的話去做,有事及時傳信。”
馬車疾馳着,車裡顛簸異常,旭兒輕輕地拉住她的手問:“母妃,父王一定很痛吧?”
盧八娘將旭兒緊緊攬住,事出突然,她剛剛有些忽略兒子了,他還這麼小,得知父王受傷後一定很害怕又很心痛,“是的,父王會很痛,他的傷很重,所以要我們去看看他。”
“我們去看了父王他就會好嗎?”旭兒看着盧八娘問。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執着地看着他的母妃,希望母妃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在戰爭時代,即使很小的孩子也會目睹過死亡,旭兒是個早慧的孩子,作爲世子他又學習過太多的東西,盧八娘明白他心中的恐懼,輕輕地撫着他的頭說:“會的,我們去給你父王熬藥餵飯,照顧他,他看到我們會很開心,傷一定會好的。”
“母妃,我們改成騎馬吧,那樣能更快。”旭兒說:“我騎馬騎得很好了,父王出征前還誇過我呢。”
“你先睡上一會兒,等天亮了我們就騎馬。”盧八娘將旭兒抱在懷裡,輕輕地拍了拍,“睡吧。”
盧八娘帶着旭兒晝夜兼程,終於在出發後四天趕到了司馬十七郎大帳所在之處。這裡是黃河南岸的一處高臺,遠遠就能看到淮北王的金字帥旗高高地飄揚着,帥帳左右整齊有序地佈下營寨,身着甲冑的將士們各安其位,威武雄渾、嚴肅緊張,完全看不出一點異常。
盧八娘和旭兒出門時根本沒有帶儀仗,她們在一千的鐵騎護衛下悄悄地進了軍營,陳勇和柳真幾人在營外把他們迎了進來。淮北王病重和王妃世子前來的消息完全是保密的,知道的人壓縮在一定的範圍內。
路上陳勇低聲在盧八娘耳邊說:“這幾天昏睡的時候更多了,但只要醒來就問王妃世子到了沒有。”
大帳正中的虎皮椅空着,盧八娘緊緊地拉着旭兒繞過幕布進入後帳,就見司馬十七郎平臥在正中的氈子上,雙目緊閉,面色緋紅。
“王爺!”盧八娘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撲了過去,司馬十七郎依舊一動不動,一點反應也沒有。她
止不住痛哭流涕,“王爺,你快醒一醒!”
“父王,你快醒醒啊!母妃和我來看你了!”旭兒在盧八娘身側也大哭起來。
陳勇、柳真、田涵、尚頡、桃花爹、邸榮等人都掉了淚,帳內一片悲聲。
突然間盧八娘感到自己握着的司馬十七郎的手動了一下,“王爺,王爺,你醒了?”
果然司馬十七郎睜開了眼睛,反手將盧八孃的手握住,“王妃,旭兒!”然後他環視了一下帳內,低聲道:“扶我坐起來。”
盧八娘感到他身上熱得燙人,一面擦淚一面趕緊阻止,“你病着,不要動了。”
“不,扶我坐起來。”司馬十七郎堅持要坐起來,“把人都找來,我有話要說。”
盧八娘無奈只得扶着司馬十七郎靠在靠背上,給他餵了半杯水,見他微微搖了搖頭,便停了下來,手緊緊地與他的手扣在一起。這時隨軍的將軍和重要的官員們已經都到了,司馬十七郎開口道:“本王受遺命北渡淮河距今已經七年,總算不負皇祖父所託,驅逐胡虜,復我華夏,不必贅言。”
沙啞低沉的聲音繼續平靜地述說:“如今大業未成,本王卻箭瘡復發,恐怕命不久矣。”聽到帳內一片低泣,司馬十七郎擡起另一隻手擺了擺,將聲音壓了下來。
“至於我的身後事,”司馬十七郎將頭轉向司馬十郎,“十兄,我們兄弟一同長大,情份非比尋常,從齊王府到淮北,你一直伴着我。現在我不行了,兒子又太小,我們兄弟捨命打下的江山就交給你了,我讓王妃寫摺子請封你爲淮北王,將來你要好好看顧王妃和旭兒。”
“不,不,十七郎,世子已定,如果你真有三長兩短,我會輔佐世子,保住淮北……”司馬十郎話還沒有說完已經嚎淘大哭起來。
盧八孃的眼淚就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地滴了下來,把她的衣襟打溼了一大片。但她拼命地咬住脣角
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模糊地聽司馬十七郎又說:“既然十兄不肯,那就交給我的弟弟們吧,所謂兄終弟及……”
“是,十七兄你放心吧——唉喲,十兄你爲什麼踢我?”
盧八娘看也不看就知道又是司馬二十三郎那個蠢貨,十七郎自然會把他打下的江山交給兒子,對
兄弟們的一番囑託不過是禮貌的推讓而已,甚至是一種讓他們效忠的手段。
“你給我閉嘴!淮北王有嫡子,又封了世子,自然由世子接任淮北王的王爵,你的禮法都學到哪裡去了!”司馬十郎正傷心難過,正好把怒火都撒在二十三郎身上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到淮北你就給我們皇家丟臉,父王喪期你又做了些什麼!淮北王病了你照樣又吃又睡,還想偷偷出營找女人!敢胡亂肖想,我早該打斷你的腿!”
“十兄,算了,慢慢教吧。”司馬十七郎低聲說道。
司馬十郎立刻停了下來,他猛然間跪到了司馬十七郎的面前,“十七弟,你放心,只要我活着,這些兄弟我都替你管好,決不讓王妃和世子受委屈!我發誓,我會一直護着世子,如有貳心,天打雷劈!”
司馬十七郎要的就是這句話,他點點頭,“兄弟們就都交給十兄了,一定讓他們走正途。”
然後淮北王向圍在身邊的將領官員們說:“世子尚幼,今後淮北政務皆由王妃決斷,你們要視王妃如本王一般。”
“是!”所有人都跪下答應。
司馬十七郎喘息了一會兒又說:“柳真,我們布衣之交,知我者莫過於你,就由你爲我主持修建墓地。”
“是。”柳真也已經泣不成聲了。
“你們都下去吧。”司馬十七郎等大家都走出後帳,再也坐不住了,慢慢滑下來,他伸出手去摸旭兒的頭,卻只擡到了半途搭在旭兒的肩上,“旭兒,長大後好好照顧你的母妃和弟弟。”
最後他向盧八娘看了一下,閉上了眼睛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一定要合葬。生同牀,死同墓,生生世世我們都要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