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八娘有暈血症。雖然現在好得多了,不至於一下子暈過去,但見了張大夫人的血流到了她的腳邊,大腦已經一片空白了。大家的幾句話讓她清醒過來,她迅速地觀察了形勢。
現在他們是在半山腰的一片緩坡上,箭來自山頂方向,而且已經聽到有人喊叫着向這邊衝了過來。可是在前方被派去修路的上千部曲和僕役並沒有回來救援,聯想到剛剛那聲巨響,山上滾下來的山石泥土一定是以他們爲目標的。
這麼說,路被損毀應該是人爲的了,至少是有人藉此來分散他們的實力,目標就是他們。果然山上下來的人大聲叫喊着:“殺死英郡公!爲王將軍報仇!”
眼下的形勢很危急,怎麼做纔是最好的呢?盧八娘正在沉吟間,在一片混亂嘈雜中,她清晰地聽到司馬十七郎喊“夫人!”的聲音,接着她看到司馬十七郎帶着幾十個人,手揮着寶劍過來接應她,“我們先和郡公他們匯合!”
桃花和陳勇掩護着她,很快和司馬十七郎會合了。司馬十七郎一把將盧八娘撈到胸前,把她置於自己的保護範圍,然後招呼身邊的人,“大家一起向山的側面樹林裡衝過去,不要戀戰!”
盧八娘被司馬十七郎拉着手臂,拼命地向樹林中跑過去。在司馬十七郎吩咐的時候,她馬上也明白了,現在大家處在一片開闊的地帶,留在此地只能受制於對方的弓箭,向山下跑形勢還是一樣被動,向山上跑正和敵人遇到,只有進入山側的樹林裡才能躲過敵人和他們密集的箭雨。
他們很快接近了樹林的邊緣,箭雨已經對他們構不成太大的威脅了,但是已經有從山上奔下來的人拿着刀槍劍戟向他們殺了過來。
“你護着夫人向前走!”盧八娘被司馬十七郎在身上用力一推,倒向了桃花,桃花本來已經扔下擋着劍的屏風,撥出了身上藏着的兩把短匕,聞言將兩把短匕合在一隻手裡,拉住盧八娘,帶着她向樹林深處跑去。
沒多久,司馬十七郎帶着幾十個人追過來,“快走,後面的人擋不了多久!”
又跑了不知多久,盧八娘覺得自己的嗓子又緊又熱,好像隨時會吐出一口血來,心跳得就要出了胸膛,她實在跑不動了,而不遠的後面,依舊能聽到喊殺聲。
只這樣一分心,盧八娘就覺得自己沒了一點力氣,腿完全軟了,她努力支持着,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一直拉着她的桃花,靠到一株樹上,喘成一團說:“你,你跟他們跑吧。”
桃花的手被甩開後,立刻又抓住了她,一蹲身,一聲不吭地將盧八娘背了起來,繼續向前跑去。
這兩年,桃花的個子長了起來,已經比盧八娘高了,但卻一點也沒長胖,還像一根細竹竿一樣。不過這丫頭的力氣卻一點也不小,揹着比她重得多的盧八娘腳步不停地跟着大家。
“放下我!放下我!”盧八娘拍着桃花的後背大聲地喊着,見她就像沒有聽到一樣,依舊拼命向前跑,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添亂了。於是她不再動也不再喊,閉上眼睛就當自己已經死了。
很快他們遇到了又一波截殺,護衛們衝上去,刀槍相碰發出巨大的聲音,人們發出的嘶吼聲更大,到處是血,死人、斷肢橫在前面的路上,桃花看也不看地躍過去,盧八娘睜開的眼睛看了看,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吧。
突然一個滿臉凶氣的人攔在桃花面前,他口中呼出的臭氣已經噴到了盧八孃的臉上,然後他就倒在了她們的面前,司馬十七郎臉色煞白,喘着粗氣,顧不上說話,提着還在滴血的劍揮了一下示意桃花快走。
這次闖過截殺後沒多久,桃花的步子踉蹌起來,司馬十七郎不知從哪裡追了過來,將盧八娘接到了他的背上繼續疾行。然後他們再次遭遇到一波截殺,再然後就是繼續跑,繼續遇到截殺,又繼續跑,當然一路上她又被換了幾次手。
樹林裡的光線更加陰暗,再也聽不到殺喊聲時,大家終於停了下來。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後,每人都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盧八娘被放在一棵大樹下,雖然她後來一直由桃花和司馬十七郎揹着,但一樣是筋疲力盡。她身後的樹很粗大,隔着衣服能感受到粗糙的樹皮,讓她嬌嫩的肌膚很不舒服。然後她看向自己坐着的地方,正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好在茂密的樹林裡並不似山路那樣泥濘,而是積滿了樹葉雜草,不過這裡的溼氣很大,盧八娘已經感到她的下裳有些溼了。
衣服雖然也被劃破了幾處,但整體還很整齊,至少比現場的所有人都整齊得多。因爲越是進入密林深處,樹木越是繁茂,人從其間穿過去很不容易,衣服首當其衝地被劃破,而在別人背上的盧八娘則躲過了大部分襲來的枝條。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腳下,她穿着一雙紅色的牛皮小靴子,在靴子的側面用五彩絲線繡了些花枝。這雙靴子質量非常好,現在看起來還很不錯,當然也與她走的路不多有關,只是上面沾了幾塊泥巴,應該是在進樹林前弄上的。
盧八娘閉上了眼睛。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能落到現在的處境。前世的她,只有過幾次出門旅遊,她挑剔的不是風景如何,而是景區有沒有達到她要求的衛生設施,後來心理障礙愈加嚴重後差不多就宅在家裡和公司兩處了。
今生的環境要差得多了,可是她畢竟是個世家小姐,身邊一直有足夠的下人伺候,足夠的東西供她維持她的生活標準。就是這樣,在從益州進京的路上,她曾因爲受不了骯髒的環境犯了病差一點死去,可現在,她竟在荒無人煙的山林間,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株大樹,渾身狼狽不堪。
突然,一個滑溜溜,涼冰冰的東西觸到了她的手上,她低頭一看,毫無形象地蹦了起來,尖聲大叫,“蛇!”
桃花就在盧八娘身邊,她迅速將盧八娘掩護到身後,用匕首將蛇頭斬了下來,“不要緊,這蛇是沒有毒的,還可以當晚飯吃。”
司馬十七郎也被盧八娘剛剛那聲大叫喊了過來,見此情景,也安慰她,“吳郡蛇一向很多,當地人極喜食蛇肉,並說是世間難得的美味。”
看着沒了頭的蛇身還在地上扭着,盧八娘扶着一株大樹吐了起來,好在她現在胃裡也沒有食物,只吐出些胃液,可她卻難受得恨不得死去。
眼下的情況,確實超過有潔癖的盧八孃的忍耐極限,她預計自己活不過三天,還真不如剛纔被利箭射死的好。可當時,她還是下意識地拼着命跑了出來,雖然她中途放棄了,但桃花和司馬十七郎卻沒有放棄她,將她背出來。盧八娘在心裡謂然長嘆,“救了我,他們只是白費了力氣。”
逃出來的人稍稍恢復一點體力後急着找水喝,水對人體的重要性遠遠大於食物。儘管大家處在潮溼的空氣中,長時間的逃命也讓人焦喝難耐了。好在,剛剛下過春雨的山林中,水並不難找,一個護衛找到了一塊大石頭,石頭正中間有一塊凹陷,裡面積着一汪水。
這汪水離盧八娘重新坐下來的地方並不遠,她嘔吐後換了一個地方,原本不想坐下,可卻沒了力氣,站也站不住。她隨着大家的叫嚷聲擡眼看去,只見半尺見方的水面浮着一層綠色的藻類,一個護衛摘下頭盔,撇了撇上面的飄浮物,盛了少半頭盔的水捧到了司馬十七郎的面前。
司馬十七郎皺了皺眉,卻接過來喝了幾大口,然後他走過來將頭盔遞給盧八娘,聲音裡還帶着些氣喘,“喝點吧。”
盧八娘壓住噁心搖搖頭,再次閉上了眼睛。
“夫人,你喝點吧。”桃花也在勸她。
“我要等一會兒,你們先喝吧。”
盧八娘不肯睜開眼睛。但聲音還是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咕咚咕咚的飲水聲很響,很快那一小汪水喝光了,又有人去找別的水坑。只聽到這聲音,她就再次想吐了,可是她連吐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好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夫人,你不能這樣。”司馬十七郎坐在盧八娘身邊,低聲說道;“我們逃出去後,我一定會將襲擊我們的人千刀萬剮,你也會重新過以前的生活。不,比以前更乾淨的生活。”
“郡公,你先去安排大家。”盧八娘忍着難過低聲說道。
這次南下,司馬十七郎是主官,現在逃出來的人自然要由他來帶領,他身上的擔子很重。司馬十七郎也懂得這些,於是叮囑桃花,“想辦法找點乾淨的水讓夫人喝。”然後就走到一旁把人招集到了一起,低沉地說:“看看我們還剩多少人了。”
由於大批的部曲都被派去修路,現在這些人大都是跟在司馬十七郎和盧八娘身邊的護衛,還有幾個世家的子弟和他們的世僕。清點一下的結果是三十三人,很快就又變成了三十二人,一個世家子弟受了重傷,被僕人扶持着跑了這麼遠的路,精神一鬆懈下來就立刻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