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上路,盧八娘沒有再故意延遲行程,她現在只想快回到青山城,就像受了傷的動物急於回到窩中舔舔傷口一樣。
可是這一次入夜時分,盧八娘卻聽到了她原來盼望着的急促的馬蹄聲——只不過披衣起身見了人才知道這騎着馬兒趕來的不是她的丈夫淮北王而是她的兒子淮北王世子。
盧八娘說不出的失落還是欣慰,她向旭兒問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審過案後你回平北城嗎?”
“母妃,我已經差人給父王送了書信,告訴他我要送你去青山城。”旭兒笑着扶住盧八孃的肩,“你和弟弟去這麼遠的地方,我哪裡能放心,自然要送的。”
兒子長得已經比司馬十七郎高了,他輕鬆地就把自己圍在了懷裡,好像要保護自己一樣,盧八娘不由得眼睛發脹,聲音也哽咽了,“是不是捷兒對你說了什麼?”
“是,”旭兒低頭看着母妃的臉,已經拿起袖子要替她擦去眼淚,卻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淚水止住了,旭兒內疚地說:“我只一心想着案子,就沒多關心母妃……還不如弟弟體貼。”
“其實沒什麼的,”盧八娘輕輕地笑了起來,“母妃心裡是有些不快,於是藉着送捷兒的機會出來散散心。”
捷兒也只說母妃有些不開心,現在看母妃的樣子確實也不要緊,旭兒不由得放下心來,“母妃,已經入夜了,你先休息吧。”
盧八娘笑着拉着旭兒坐下,“你既然來了,就把案子最後的結果講一講。”
“沙丘縣的長者最終認定趙家要賠償楊月嬋被污陷入獄之事,但是比照尋常人減一等。”旭兒道:“析產的結果對楊月嬋也很有利,她拿到相當上千金幣的財物,加上賠償的錢和孩子們的撫養費,將來的日子會過得很富足,無怪趙家不願放她離開。”
“趙氏母子後來在衆人面前懇求楊月嬋不要離開,特別是趙母,哭得還很傷心,一直說楊月嬋怎麼仔細照料她,自己怎麼錯了,我覺得她是真很後悔。”旭兒嘆道:“楊月嬋看樣子也被打動了,流了很多的淚,只是她沒有再回去。”
一個家庭的破裂,特別是把傷口血淋淋地撕開給大家看,對哪一方都是悲劇。
“母妃,你的案子判得真好,抽絲剝繭,層層分明,又有理有據,還極得民心,”旭兒讚歎之餘又問:“其實我覺得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趙鵬飛,爲什麼卻將他輕輕放過了呢?”
“我知道你是拿你父王處理左將軍的案子做比較,”盧八娘也記得那個案子,富貴後拋棄糟糠之妻,司馬十七郎得知後當即判了左將軍革職永不錄用,在淮北曾轟動一時,“那案子雖然處理得狠了一些,但是完全符合律法和道德對官員的要求,你父王也藉此給淮北的官員敲了敲警鐘。”
“不過趙鵬飛與左將軍不同,他要聰明得多,也可能是受了左將軍案子的啓發,他一直沒有違反律法。你看他納妾前先將過去的妾室放出,始終保持一個妾室,又沒有寵妾滅妻,污告楊月嬋的是趙母,威逼楊月嬋的是沙丘縣令。”雖然在盧八娘看來,趙鵬飛就是一個人渣,“但律法是我們制定的,所以我們更要遵守,不能因爲個人好惡而處置他。”
但是今天扒開了趙鵬飛的真面目,想來他今後的日子也不好過。
“可是母妃,父王也完全遵守律法啊!”旭兒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疑問,“母妃爲什麼不能包容一下呢?”
真沒想到,旭兒竟然在這裡等着自己。盧八娘並沒有生氣,大兒子四歲進書房讀書,八歲跟着司馬十七郎聽政,十二歲參加議事,十四歲隨父出征,十五歲已經獨擋一面出來辦差了。由於他嫡長子的身份,在他成長中不可避免地受到司馬十七郎更多的影響,有如此的想法並不奇怪。
甚至由於兒子的特殊身份,盧八娘一直也沒有將自己的很多想法告訴他,畢竟淮北將來的統治者還是本土一點爲好。她笑着說:“你問得很好,但今天太晚了,還是先休息吧,等有空母妃再對你說。”
盧八娘在離開王府前考慮最多的就是三個兒子,她認爲自己已經力所能及地選擇了對兒子最好的出路。做爲一個成熟的中年女性,儘管她的內心免不了彷徨,但在行動上卻不會動搖了。
眼下,盧八娘與大兒子坐在同一輛車裡,閒閒地聊了起來,“旭兒,你爲什麼同情楊玉嬋,而深恨趙鵬飛呢?”
“母妃,你沒有看到楊月嬋的血書和沙丘民衆的請願書,”旭兒還是熱血少年,非常重感情,
“趙母病時楊月嬋剛生長子,月子裡就衣不解帶地親手照顧她,才救回了她的命。此後楊月嬋差不多一直住在趙母的屋子裡照顧她,而趙鵬飛的妾室則只管侍奉趙鵬飛……”
盧八娘靜靜地聽旭兒義憤填膺地講了趙家之事,趙家確實過份了,楊月嬋也是忍無可忍。直到旭兒講完了,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
“我懂得你的意思,”盧八娘笑了,“你父王對我要好得多了。”
司馬旭兒在爲母妃講述楊月嬋的苦難史時確實隱含了這重深意,楊月嬋和離是因爲受了這麼多的苦痛,而母妃在淮北王府日子過得相當好,可她怎麼也要離開淮北王府呢?被揭穿心思的旭兒臉一紅,“是,父王一直極敬重母妃的。”
盧八娘輕輕地搖搖頭笑問:“你說楊月嬋一直很痛苦,實在忍不下去才準備離開趙家,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忍的呢?”
旭兒一向覺得自己才智頗高,但竟被母妃這樣一個問題問住了,如果說楊月嬋是因爲最後一個小妾進門纔開始忍耐肯定是不對的,那麼向前推,一直推到哪裡纔對呢?雖然按律法趙鵬飛可以納一個妾,但是當年在第一個妾進門時楊月嬋就一定沒有痛苦嗎?
見到旭兒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樣子,盧八娘纔開口說:“我是不想像楊月嬋那樣將痛苦埋在心底默默忍受,用別人的錯誤折磨自己,所以纔要在自己變成楊月嬋之前離開。”
“到了青山城,我冷靜些時日,還會回平北城的,起碼在過年前會回去。畢竟我還是淮北王妃,也是你們的母親。但是眼下,我仔細想過,還是先離開比較好,免得我變成楊月嬋那樣的人。”
想到楊月嬋三十歲就花白了的頭髮,枯槁的臉,還有帶了些木然的神色,旭兒不寒而粟,“母妃,我錯了。”
“你沒錯,旭兒,因爲你還小,並不能真正理解感情的事。”盧八娘輕輕地摸着旭兒的頭。
“母妃,當年董側妃和薛側妃進門的時候,你一定很難過吧。”
“當年董側妃進門時,你父親還很年輕,算是少不更事吧,而母妃呢也沒有現在這麼關切你父王,所以倒沒怎麼樣。薛側妃時你父王是爲了取得薛家的支持才答應下來,母妃確實很氣,可是後來還是原諒他了。”盧八娘說過了往事,免不了帶了些惆悵道:“所以母妃不是沒忍過。眼下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要納妾了,我若是留在淮北王府,說不定會氣成什麼樣。”
說完後盧八娘笑了,“現在我離開王府氣倒消了些。還有,在感情上,每個人的需要都是不一樣的,母妃就屬於要求很高的,也屬於不能容忍的,可是母妃改變不了自己,也不想改變。”
旭兒年紀雖然不大,但是見識卻頗廣,對於人情事故也明白些,現在他真正懂了母妃爲什麼要離開淮北王府,她並不是糊塗,也不是賭氣,而是深思熟慮後選則的最好方法,“母妃,我陪你去青山城住些日子吧,你不是最愛吃海鮮嗎?那裡的海鮮才最鮮呢,還有聽說海邊的日出很美,我們一起去看!”
“旭兒,母妃現在心情已經很好了。”盧八娘笑道:“到了青山城,我們先把捷兒送到書院,然後你陪母妃住幾天就回平北城吧,你父王那裡更需要你。”
盧八娘決定將順兒帶在身邊,捷兒送去書院讀書,而旭兒,她會留給司馬十七郎,畢竟如果三個兒都離開了,他也會覺得淒涼孤單。
旭兒聽懂了,點了點頭,卻又道:“母妃,父王一直極維護你的,淮北官員們不少人一直上書
要改只許納一妾的律法,還說父王身爲淮北之主,應該廣開後宮,繁茂子嗣,父王都駁回了。”
這些盧八娘都知道,但她就應該就此接受司馬十七郎納個妾進門嗎?以往她總是擔心過多的影響旭兒對並不好,但是她突然覺得什麼也不說更不應該,於是想了想問:“你知道爲什麼當初母妃在初定律法時不許官員多納妾嗎?”
“是母妃不喜歡,也是怕淮北官員過於奢侈腐化。”
“都對,但是還有更多更主要的原因。”
旭兒想不到了,“是什麼?”
盧八娘反問:“你仔細看過淮北各地人口數量嗎?”
“看過,”旭兒自信地說:“母妃,淮北總人口數及各省人口數我都能背下來,吳郡和義郡我也知道。”
“那麼這些人口中幼兒有多少,男女比例如何?青少年有多少,男女比例有多少?還有中年老年人的情況,你都清楚嗎?而且這些數字又都說明什麼呢?”
平時說起人口數自然是總數,旭兒沒想到母妃竟然問得這樣詳細,只得搖頭,“不清楚。”
“我們一路行來,你可以把途經之地的數據拿出來看看,還可以對比吳郡和北地的,分析出結果你也就會明白母妃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