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午夜就是正旦,這天宗室勳貴、文武百官都要進宮給皇上行禮,司馬十七郎守過歲,便換上他很久沒有穿的官服,快馬進了京城,以趕上早晨的朝拜。
盧八娘以有孕爲藉口,完全與皇家的活動絕緣,寧賢妃已經封了太后,她倒是曾宣英郡王妃入宮,可盧八娘同樣拒絕了,依禮上表祝賀,於是皇太后賞下了錦帛,一如別的貴婦。盧八娘覺得這樣挺好,對於僞造聖旨的事,皇上,皇太后還有自己,都心照不宣,但誰也不會說穿。
至於滅口什麼的,陳王不會那麼蠢,能設計出僞造聖旨的人能不留幾條後路嗎?更何況想殺她,總要先通過司馬十七郎那關吧,以司馬十七郎在軍中的聲望,皇上真不敢輕易動手。盧八娘想,陳王識時務的話,最好在老皇帝的孝滿後放他們回吳郡,這也是最好的結果。
山莊裡的新年雖然比不得京城,可過得也很不錯,司馬十七郎上交軍權後,桃花爹、陳勇、田函等原本跟着他的一些軍官辭了軍職拖家帶口地來了這裡,把一個小小的山莊住得滿滿的。人一多,就平添了幾分熱鬧。
當然沒有回來的人也有,司馬十七郎並不在意,只是叮囑盧八娘給回來的人按原來的俸祿發錢,讓他們衣食無憂。
這點小事盧八娘不待他說早就辦了,她對手下的人一直不薄,尤其是新年間,山莊裡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樣樣不缺,而新皇仁政,早就驅散了大家心中的不安,因此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盧八娘一貫不喜歡太熱鬧的活動,加之身子沉重,她每天只在莊子裡重要的地方走走看看,其餘的時間都在華清院。
安王被推翻又有幾個月過去了,京城裡再次物是人非。登基不到百天的安王連年號都沒有,便如在湖面上扔下的一顆小石子般的消失了,只留下了幾圈漣渏。朝堂上又換了一批人,崔相致仕了,陸氏子弟如日中天,陸五郎二十幾歲的年經就官拜九卿之一,也算出奇的事。
宗室裡,幾位老王爺都加了年俸,齊王復爵了,魯王世子養好了傷,到處讚美新皇的仁慈……就連司馬十七郎,雖然沒有被封他一直想往的親王爵,但也加了年俸,得了不少的賞賜。
司馬十七郎領了宮宴後又在京中留了幾日,各處打點了一番纔回山莊,又因爲沒有過去那樣多的應酬,留的時間也不多,連十五的燈節也沒有過就回來了。
寂寞的日子中他讀書愈發地用心,特別是史書,一點點地細看,每個字似乎都要認真琢磨。
這一天,盧八娘午睡後披衣進了西屋,司馬十七郎端正地坐在窗前,面前攤開一本書,與六七年前他憧憬着去見老皇帝謀個出身前認真讀書的身影一模一樣,但盧八娘卻清清楚楚地看到過去熱情躁動的心變得如此的失落寂寥。
人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冷酷自私的盧八娘也曾有過天真無邪的時光。做生意後,她更是經歷了無數次的坎坷,最慘的一次她輸得血本無歸,就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但走過去,回頭再看,不過是一片風清雲淡。
盧八娘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過去靠在他身邊,環住司馬十七郎的脖子,“不知王爺是否聽過,人生總要經過三起三落。”
司馬十七郎從沉思中醒了過來,他略一用力,抱着王妃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一手環腰,一手就習慣性地放在了她的大肚子上,“我沒什麼,這段時間事情多,我只是在想清楚。”
盧八娘擡眼細看近在咫尺的臉,半年來司馬十七郎瘦了,皮膚因很少外出恢復了過去的白皙,濃黑的劍眉,深邃的眼睛,鼻樑又高又挺,剛剛還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脣現在微微打開了一個弧度,透出了由衷的愉悅,眼下唯一能讓他覺得欣慰的就是自己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吧。
不假思索地,盧八孃的手指撫上了他的脣,看起來棱角分別的脣很硬很硬,摸起來卻很軟很軟,司馬十七郎一揚頭,盧八孃的手指就落到了他的嘴裡,被他用牙輕輕地咬住。
盧八娘突然聯想到了咬着一根骨頭的狗,忍不住笑了,然後她就在司馬十七郎的兩個瞳仁裡看到笑着的自己。
司馬十七郎也笑了起來,懷孕後的盧八娘胖了一些,兩側的臉頰各出現了幾顆淺褐色的雀斑,使得她一向高傲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變得柔和,渾身散發着一種溫馨平和的氣息,正是這種氣息,一直平靜着他緊繃的神經。
很多人都不理解自己,明明新帝對宗室非常寬和,對自己也另眼相看,雖然沒有將軍權交回,但也給了高官厚祿,自己只要安享富貴就行了。可是,司馬十七郎卻不願自己和別的宗室一樣被新帝當成豬養了起來。
就算是一匹千里馬,被關起來養,只要過上一兩年,想再放出來跑也跑不動了。而自己是個人,是個有抱負的人,他不甘心從二十幾歲就一直過着渾渾噩噩的生活,就如他的父王。
司馬家的江山還很不穩固,外面四處強敵,內部世家林立,政出多門,朝廷積弱,眼下最應該做的就是整頓朝綱,收服地方勢力,減稅減賦,鼓勵耕種,積累實力,北上覆國。可新帝呢,登基和正旦兩個慶典,已經花了差不多半個國庫,京城表面花團錦簇,其實只是表面好看。
最急需的農田水利、軍備武器、隱田隱戶種種事情卻根本沒有人問。
最讓他梗在心裡放不下的是,明明自己一心忠君愛國,立下赫赫戰功,可誰又能相信自己?自己又得到些什麼?皇祖父在最後的時候將自己拋棄了,父王只因自己不肯謀逆就恨自己就跟仇人似的,自己支持的安王登基後收了京衛的軍權,甚至還要想自己的命,而他與宗室共同推上皇位的陳王叔想把自己圈爲廢人。這一切的原因又那樣可笑,就是因爲自己有能力,有聲望。
所有的人都是刀,都想讓自己是魚肉,任他們宰割,可自己決不!
自己曾發過誓要效忠繼任的新皇,但是現在就是在皇祖父面前,他也不會有一點的愧疚,厲王已經放手讓柴家人殺害自己了,難道還要自己引頸就戮嗎?做爲皇室子孫生於世間,並不應該稀裡糊塗地死去,而是應該爲司馬氏的江山社稷貢獻一份力量!
再想到現在皇上重用的大臣們,很多明明只是空談之輩,明明偏安一偶,卻忘記國仇家恨,不思北上覆國,不顧黎民死活,每日做出一副不識人間煙火的樣子清談,他看不起這樣的人,覺得自己能做得比他們更好,可沒有人給他機會。
只有王妃,她一支默默地支持自己,真正懂得自己的不甘心,提醒自己還有東山再起的時候。
可這談何容易呀!皇上決不可能讓自己就藩的,而且他已經開始在吳郡義郡安插官員,將自己慢慢培植的勢力撥除。這還只是第一步,將來,也不知他會不會像殺豬一般地把圈養着的自己殺掉?
司馬十七郎有野心有理想,這樣的本性促使他不斷地追求向上,他決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一定會想出辦法來保全自己和家人。但這些卻不必讓懷着身孕的王妃擔心,他微笑着說:“我陪你在院子走上一圈吧,正旦那天看到孟表兄,他還提醒我說要你多走走呢。”
於是司馬十七郎爲盧八娘加了件衣服,扶着她在室外散步,還給她講着有趣的事,“孟表兄在正旦的時候獻上了一篇賦,華麗恢宏,文辭優美,皇上非常滿意,便問他想要什麼賞賜,他想也不想地說,‘那皇上就賞爲臣一桌御席吧,臣的幾個小兒女都沒嘗過御宴的菜餚,昨天晚上,兒女們都磨着要我帶他來參加御宴,我好不容易纔把他們哄睡了。’”
“當時有好幾個人就笑得把酒噴了出來,還有幾個御史出列彈劾他治家不嚴,又翻出來他過去曾讓妾室出面待客的事。皇上倒是擺手一笑,還真讓人將一桌酒宴送到孟府。”
盧八娘也笑了,孟白說出的是真心話,當然如今的他也是真話假說了,爲的就是表明他的立場,他不想參與到朝政中去,只想做個好父親好丈夫,平平安安地過日子,請皇上不要猜豈他。但他竟然有勇氣在宮宴上這樣說,還真夠搞笑,這時候的男人哪有親自哄孩子睡覺的。
看盧八娘笑彎了眉眼,司馬十七郎揀好聽的又說:“這次進京城從七善觀外面路過時,見正在打醮,信男信女們人山人海的,個個都說極靈驗的。還記得年前知觀專門來給你送平安符,還說你這胎一定是兒子,再平安康泰不過的。我想着,等兒子生下來後,再請知觀過來看看相。”
這幾年,司馬十七郎沒少到七善觀打醮捐錢,只他捐的錢,七善觀就能新建一座大殿,而且他的影響力不小,也帶了不少的人到那裡上香,現在七善觀早就變成了一間有名氣的大道觀了。盧八娘有孕後,司馬十七郎更是捐了十萬錢,又做了一場盛大的法事。
對於這種迷信,盧八娘並不反對,宗教是一種信仰,也是一種心理治療,司馬十七郎之所以堅信七善觀的知觀,是因爲知觀說出了他心中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