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海和浣竹的婚禮終於如期進行,明明只是延期半年,在正海的眼裡,這婚禮彷彿是遲到了十幾年。也許在他心中,他與浣竹互相看到的那一眼就是姻緣前定,那時便該是婚禮了。靜嫺的雕花大牀又鑲上了大紅的幔帳,牀上也設着大紅的錦被,浣竹散着頭髮坐在梳妝檯前等着母親來梳頭。
回眸之際,母親已經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口,桑枝捧着一碗刨花水站在身旁,後面跟着照泉和蘭心。照泉幫着打開頭面的盒子,仍是靜嫺當年的那一套純金胎點翠,鳳穿牡丹的樣式,鳳眼和花心處都點着紅色的珊瑚。浣竹和蘭心此前從未見過,心中暗自納罕,樣子雖然不時新,精工細作的程度之高,饒是蘭心也是豪商出身卻從未見過。桑枝說:“這一套東西,當年我們家太太讓人到蘇州去打的哪,那老匠人原是內廷的供奉,如今也是沒有這樣的活計了。我們太太當年真是,恨不能把半個宅子都陪給大小姐。”靜嫺道:“說那些沒用的做什麼,如今你大小姐坐在這兒呢。”
說罷拿了梳子開始梳頭,桑枝在一旁贊禮:“一梳白頭偕老,二梳萬事順遂~”古老的歌謠不知道是從哪裡傳唱開的,聽來喜氣洋洋卻不知唱碎過多少母親的心。靜嫺的手抖起來,她的母親當年也是在這樣似喜似悲的歌聲中流着淚抖着手,給她梳起頭髮,送她出門上轎,那時的靜嫺還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樣的人生。浣竹雖生而不幸,如今看來卻有個比他母親看起來幸福而安穩的婚姻。桑枝接過靜嫺手裡的梳子替浣竹盤發綰髻,照泉和蘭心已拿了手絹在替靜嫺拭淚了。誰知照泉自己也忍不住:“唉,從前抱在懷裡都沒有份量的小小的一個人兒,如今也要嫁人了。”
靜嫺親手看顧四個孩子長大,浣竹是她唯一親生,也是唯一一個女孩,而她是那樣悄無聲息,在男孩子們打架、闖禍、反叛、出走的間隙,就這樣悄悄地長大了,安靜的幾乎讓靜嫺忽略了她的存在。忽然間她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女兒,大放悲聲,彷彿因爲浣竹不能說話,她要替女兒把所有的心事都哭出來似的。她的哭聲太大,梳妝檯前的浣竹和桑枝都驚訝地轉過頭來。蘭心不得不把她圈在自己懷裡,一邊擦着臉上的淚痕一邊勸:“一會兒要去受禮的,嫂娘這樣哭可還怎麼見人,不讓親家太太笑話?您再哭,浣竹可也要哭了。再說浣竹又不是真的就出門去了,花轎轉一圈不是又擡回這個屋裡來。”靜嫺幾乎用一種委屈的腔調哽咽着:“再回來就是人家的人了。”蘭心只得又勸:“人家是誰家啊?那正海不也是你的兒子,這屋子裡頭,個個都是你的人。浣竹心裡不定怎麼高興呢,您這一哭,孩子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了。”此時靜嫺才慢慢收了聲。
待到浣竹裝扮完,下樓來行禮上轎,靜嫺一直恍惚着。好在轎子不過是去公館外面轉了一圈,沒多久就在鞭炮聲中轉了回來,兩人再度在客廳裡拜了天地高堂,夫妻對拜時,浣竹躲在紅色的蓋頭下面看着正海的皮鞋間偷偷笑了一下。
因爲兩家本是一家人,來觀禮的客人就不算很多,不過是沈家生意上的夥伴和兩人讀書時的同學。出乎意料的是,劉敏達和魯易傑都來了,見照石面色不豫,魯易傑輕輕解釋:“我們原是在日本認識正海的,沒什麼要緊。”兩人還端着酒杯去靜嫺那裡敬了一番酒,說是從前照石在黃埔時就算是和靜嫺有交往了。
蓮舟始終悶悶的,他知道姐姐遲早要嫁給正海哥的,然而真到了這一天心裡還是十分失落。也倒了一大杯酒找到正海,一本正經地說:“以後你要是欺負我姐姐,我就跟你拼了!”照石在一旁說:“蓮舟,大好日子的,不許胡說!”唯有靜嫺知道,蓮舟最初留在沈家的契機便是他喜歡跟這個小姐姐一起玩。正海乾了杯子裡的酒,握住蓮舟的手說:“我如何待浣竹的,你最清楚,所以你就放心吧。”蓮舟攥着他的手,皺了皺眉,沒再說什麼。
正海送走最後一撥客人後,已經有了些酒意,步履飄搖地進了房,一看見大紅帳幔裡坐着的蓋着蓋頭的浣竹,一身的酒都醒了。忙過去揭了蓋頭,“浣竹,你吃東西了嗎?你渴不渴?你坐多久了,要悶死了吧。”浣竹笑着一直搖頭。
直到桑枝在外面敲門:“大小姐,我可以進來了嗎?”正海去開了門,桑枝就笑起來:“喲,這就心急地接了蓋頭啦。快喝了合巹酒,我就不打擾了。”兩人都紅了臉接過用紅絲帶繫好的酒杯,喝了交杯。桑枝又不知從哪變出一盤子花生紅棗桂圓“就不撒帳了,小少爺大了,說什麼也不肯來當坐帳的童子,你們倆好歹吃兩顆算是全了禮。”吃了那些乾果,總算把桑枝打發走了,正海忙忙地要去給浣竹倒杯茶來。浣竹就着他的手喝了兩口,他剛放了茶杯,浣竹已經站在他面前伸手來解他領口的扣子。正海抓住她的手:“別動,我來。”浣竹便愣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前兩天,是母親教她要替她男人解釦脫衣,當時她羞的滿臉飛紅,但還是一字一句地記下了。如今正海不要她動,她便不知如何是好。正海扶她坐在梳妝檯前:“傻丫頭,娘沒教你要摘了頭飾嗎?戴這這樣沉重的傢伙,可怎麼睡覺?”浣竹眨着眼看正海一樣一樣替她摘了頭面,鬆了髮髻,讓瀑布般的髮絲落下。又去盥洗室端了水,拿了手巾掩在前襟上,另用手帕沾了香皂一點一點給她卸了臉上的妝容。最終乾脆把她抱到牀上,要幫她脫衣裳。
浣竹忽地不好意思起來,在他面前,自己就是個十足的傻子。她推了正海轉過身去,要自己
解釦。正海卻轉回來,“我給你解開領口和腋下的,我就轉過去。你趕緊蓋好被子,不要着涼了,我也自己來。”說罷幫浣竹解開幾粒白玉石的鈕釦便轉過臉去。
待正海轉過頭來,浣竹已在被子裡把自己團成小小的一團,背衝着她。正海也鑽進被子,竟然也扎着手,不知怎樣纔好。然而這樣的身體本就是相互吸引的,他伸手碰到浣竹就縮了回來,浣竹卻也伸過手來碰了碰他。正海此時才安心,伸手扳過浣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你別怕,我輕輕的。”浣竹眨了眨眼,他便勾手把人籠在懷裡,吻她的額頭,吻她的眉眼、鼻樑、下巴、脖子、胸口,直到兩人的氣息交纏在一起,才橫了一橫心進去。浣竹立即驚恐地哼了一聲,正海忙覆上她的嘴脣,給了她一個甜蜜安撫,忽然之間周邊的一切都炫目起來,紅的發燙的帳幔像是捲起了火舌,喜燭還在帳外分明地跳動着助威的烈焰,兩人都陷入紅色錦被堆疊而成的深深火海,熾烈的空氣掠過髮梢,撫過指尖,漫卷着每一寸肌膚,直到兩人所有的細胞都燃爲灰燼,飄浮的牀帷才又送來了一絲新鮮的風。
正海的脣依舊不曾移開,他咬着浣竹的耳垂說:”我們終於真正地在一起了,真好。”浣竹身上的潮熱還未褪去,但仍舊緊緊摟着正海不願鬆開,聽着他胸膛裡心臟跳動的聲音。呆了一會兒,浣竹用指尖挑開帷幔,覺得牆上都堆疊着綺麗的影子,大約這間屋子,已經二十年沒嚐到過曼妙春光了。
正海這裡正洞房花燭無限歡暢時,蓮舟卻一人在房裡悶坐,他心裡有個解不開的迷。照石白天喝多了酒,夜裡下樓想要找碗酸梅湯喝,遠遠看見蓮舟屋裡的燈一直亮着,便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冷不防看見蓮舟還撐着腦袋在書桌前坐着,倒嚇了一跳“我還以爲是你又不肯關燈,要來替你開了檯燈呢。”蓮舟眨巴着眼睛說:“二叔,你坐,我有個事情要問你。”照石坐下來,蓮舟問:“正海哥以後是給外交部工作還是幫家裡做生意?”照石笑着說:“外交部是臨時的,當然是幫家裡做生意。怎麼?怕正海搶了你那份家產啊?”蓮舟搖頭:“你說的不對,他跟你一樣,當了軍人了!”照石一驚:“胡說,你什麼時候看見他參軍了?”蓮舟想了想:“上次他急匆匆要走,把手槍交給我,教我打槍。他槍法很準,在哪裡學的?”“他十二月回家來,越是冬天人應該皮膚越白,怎麼反倒曬黑了”“他送給我的日本糖果用一張報紙包着,那報紙是六月份的,糖果是三月份產的,就快要過期了。”照石剛要解釋,他就打斷了”還有,今天他跟我握手,我摸到他手上有槍繭,不是軍人,怎麼會有槍繭的?”
照石驚異蓮舟的成長與細緻,心中暗想,一定要告訴正海以後在家裡也得謹慎,蓮舟早已不是個糊里糊塗的小孩子了。嘴上卻雲淡風清:“你小子一天到晚腦袋瓜裡都想些什麼?上回交給你觀察的技巧,學了點皮毛就敢往家裡人身上亂用。你正海哥原本是六月就要回國的,臨時決定不回來,禮物肯定是早買好了。你倆小時候我不是都教過怎麼打槍,你不肯好好學當然沒他打的準。你知不知道,機械工程師因爲經常使用工具,手上也是有繭子的?還參軍?虧你小子想的出來,你以爲人人都能參軍哪?他要是真參了軍,我和姑父能不知道?”
蓮舟此時有些疑惑了,如果正海真的參軍,人又在上海,姑父肯定會知道,這樣姑姑和娘都是瞞不住的。照石伸出手指彈了一下蓮舟的腦袋,“少沒事胡思亂想,趕緊睡覺!你正海哥跟浣竹親熱還來不及呢,哪有心思去當兵?”
蓮舟揉了揉被彈的有些疼的腦門,點頭說:“二叔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