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軟語安慰,靜嫺略緩過一口氣來,嘆息道:“蓮舟這個孩子啊,真是讓我慣壞了。小時候是怕他不肯跟我親近,後來他走丟過一次,我更是擔心他哪天真的跑了。沒想到,他能生出這樣的膽子,上次照石回來還說,我再慣下去,他遲早闖禍。”蘭心笑着說:“我聽照石說您從前管他可管的厲害,後來不一樣闖禍嗎,連提籃橋都進了。要我說啊,原也不在這些事上。您想想那曉真也是看着蓮舟長大的,蓮舟看到她有難,能見死不救嗎?他要是莽莽撞撞地就領了曉真回家來,剩下的攤子可就更不好收拾了。他明知撒了這麼個彌天大謊,回家來逃不過一頓打,還是想法子先救下曉真。可見這孩子不但有情有義,還細緻周全,這纔是您教出來的好孩子呢。是,他不該這麼瞞着您,就該趕緊回來跟您商量,這是他的錯兒,如今這錯他也認下了,也長了記性了,您就放心了吧。”
靜嫺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你的心意我明白。天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明天給蓮舟請一禮拜假,他那樣子出不了門。這禮拜讓他哪都不許去,在家靜靜心。”蘭心答應着說:“您也累壞了,我伺候您躺下再走。”靜嫺擺了擺手:“叫素絹來。”
第二天一早,蓮舟乖順地進了母親房間請安。沈家早在沈秋山老爺子在時就免了晨昏定省,只在一起吃早餐時行個禮罷了。像蓮舟這樣的,還經常沒等母親下樓來就嚷嚷着餓了,要先偷吃個包子,靜嫺笑笑就放過,照石罵兩次不見他改,也懶得多說。如今蓮舟倒規規矩矩
請了安,退到一旁等着母親梳洗完,跟在身後一起下了樓。
吃過早飯,靜嫺與蘭心浣竹各自有工作要出門,家裡倒剩下蓮舟這麼個大小夥子。靜嫺出門前交待:“在家裡呆着,哪也不許去。不拘什麼帖子,每天臨一百個字,晚上拿來我看,靜下心來好好寫,我的規矩你知道的。”
蓮舟心知這是母親要給他立規矩,不再縱着他了,家裡唯有他不曾被戒尺逼着日日臨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比照石正海和浣竹的功力都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只得打點精神,鋪紙研墨,尋出一本柳公權的玄秘塔來。說來也好笑,靜嫺因着家學淵源,自小練就一筆簪花小楷,後來爲着照石讀書靜心,逼着天天習字,如今行草隸篆都見風骨;浣竹心靜從小愛寫愛畫,正海自然陪着,兩人書畫都拿得出手。唯獨這個蓮舟,十五六歲的年紀,真要臨帖也只能蒙童才寫的玄秘塔多寶塔而已。
靜嫺也是鐵了心要收收蓮舟這匹野馬的繮繩,至晚間,蓮舟送來的五頁紙就撕掉了兩頁。蓮舟只得低了頭道:“兒子回去重新,娘早點休息,明兒一早送來您瞧。”靜嫺道:“明早帶着戒尺一起來,再寫不好就領罰。”蓮舟答應着去了。
素絹跟了靜嫺一陣,好容易放鬆些,不太害怕這個大奶奶了,如今見了這樣的臉色,又緊張起來,替靜嫺抄文件時小手直抖。靜嫺倒好笑:“我說他,你緊張什麼!”素絹仰頭看了看靜嫺:“原先羨慕小少爺,住在這公館裡頭,好吃好喝的又有大奶奶疼他。現在知道少也是不好當。”靜嫺道:“這話沒錯,要了沈家少爺的名頭,也得扛得住這名頭的重量纔對。”
而事實上蓮舟仍舊沒有心情寫字,今天是他和國峰接頭的日子,他現在沒法出門。當然,他可以偷偷跑出去,可是他並沒有勇氣再一次面對母親的怒火。況且一旦被發現,他和曉真之間的事情會再一次被懷疑。
國峰說可以找個可靠的人來,而這屋子裡除了他,只有丫頭僕婦園丁司機,一個可靠的人都沒有。蓮舟惱恨自己昨晚只顧完成母親交待的窗課,忘了寫個字條讓姐姐帶給曉真,或許這是唯一可靠的人了。
素絹在外面輕聲叫他,蓮舟去開了門。素絹捧着個白瓷盤子,上面是用手絹包着的兩包冰塊,蓮舟臉還腫着,冰塊是給他敷臉的。素絹又低了頭道:“麻煩小少爺把用過的那一盤拿給我。”蓮舟眯着眼,打起了素絹的主意,“喏,就在裡面書桌上,你自己去拿吧。”素絹道:“小少爺,你知道我不能進去的,還請你拿了來給我吧。”蓮舟笑:“我娘又不在,你怕什麼,我不會告密,你知道的。”素絹跺跺腳:“小少爺,你行行好吧,才把大奶奶氣的那樣,怎麼又胡鬧起來了?那天我就說讓你別去那地方,大奶奶知道了了不得,你非不聽。”蓮舟這兩天看素絹的神色就知道她誤會了靜嫺當晚發火是因爲知道他去了會樂裡,經她親口說出來,果然不錯。蓮舟笑眯眯地說:“我跟你說啊,我娘問我是誰告訴我那地方的,我打死沒說。”素絹紅了臉:“那謝謝小少爺了。”蓮舟卻靠在門框上:“你說吧,你怎麼謝我?”素絹這下爲難起來,她能怎麼謝?無非伺候的更殷勤些,而大奶奶都不許她走進小少爺書房一步,她還能怎樣?更別說私相授受送他什麼東西,況且他是個少爺能稀罕她一個小丫頭什麼東西。
蓮舟笑着說:“我有個事求你,你幫我辦了,就算謝我了。”素絹瞪大眼睛:“什麼事?別是什麼壞事啊,我辦不了。”蓮舟跑回房間匆匆寫了個字條,夾在那頂學生帽的夾層裡,交給素絹:“你拿着帽子到靠近雲南路路口的那個咖啡店,有個也戴這樣帽子的先生,你跟他說我前日拿錯了帽子,要換回來。那家咖啡店好像是叫美醇,你知道的吧。”素絹當然知道,那個路口離會樂裡很近,她想起那個地方就渾身發抖。她不想去,但她欠了小少爺這樣大的一個人情,不得不還他。只得跟桑枝說她要出門買些針線,另幫小少爺買紙筆回來。桑枝正在廚房裡幫忙,頭都不擡地答應了。
國峰跟素絹換了帽子,看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口稱蓮舟是小少爺,就問:“你是沈傢什麼人?”素絹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丫頭”國峰疑惑起來:“蓮舟怎麼了,怎麼讓你來?”素絹不認識國峰,覺得蓮舟去堂子的事不光彩得瞞着,只好說:“小少爺惹了大奶奶生氣,不讓他出門。”國峰愈發疑惑:“不讓出門?那他不上學了?”素絹搖搖頭,說聲再會就走了。
國峰跟着出了咖啡店,街口已經沒了素絹的影子。
蓮舟沒想到,他的無心之舉一把將素絹推進了火坑。到晚上素絹都沒能回來,桑枝已經打發家裡下人去附近雜貨店和文具店都找了一圈,都說沒見過她。蓮舟心知找的地方不對,但不敢多言。
直到靜嫺回到家裡,桑枝才急急忙忙的稟告素絹中午出門一直未歸。靜嫺也緊張起來,盤問家裡人素絹上午都做了什麼,最終說給小少爺送了冰袋後就出了門。蓮舟只得說,他只是交待素絹若是出門,就給他買一刀毛邊紙回來。
家裡人都沒有頭緒,找人也不知道應該往那裡去,除了去巡捕房報警,其他就只能坐在家裡等消息。蓮舟猛然想起,他讓素絹去的地方背後就是會樂裡,或許是被人認出來了。他此時後悔不迭卻無能爲力,他唯一能做的,是給靜嫺指個方向。
“娘,素絹是不是路上碰到什麼認識她的人,就忘了回來。”靜嫺剛說:”你當誰都跟你似的,跟朋友瘋到不知道回家。”說完也頓住了“是,她,她可能是碰上了不該碰見的人。快,快,叫人備車去福州路。”蓮舟決心把素絹找回來,攔住靜嫺道:“娘,那地方,你不能去。”外面華燈初上,正是會樂裡那樣的地方熱鬧的時候,女人進了那裡,無疑是羊入虎口。靜嫺四顧茫然,這家裡,除了下人,就只有蓮舟一個男人了。蓮舟抓住母親的手:“娘,我去,我去找。讓司機陪着我,從門房再叫個人,你放心,我不會出事的。”
儘管素絹只是個丫頭,儘管靜嫺看不慣堂子裡的人,但她無法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從眼前消失而無動於衷。只得點頭:“你去吧,多叫兩個人,多加小心。找不到就快點回來,若是找到了,人家不放也別生張,回來咱們再商量,娘來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