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小少爺的晚歸事件,最終以在母親房門外罰跪了一個上午而告結束。膝蓋上塗了嬸孃拿來的活絡油以後,蓮舟又繼續他以書店看書,報館會友,劇場聽戲爲掩護的鬥爭生活。他的工作也並不複雜,光華書局是左聯的工作基地,他投入了全部的熱情幫助左聯編輯刊物校對文章。家裡對此也十分滿意,從小不願安靜坐下一會兒的小少爺,如今成了酷愛讀書學習的好青年。每當他向靜嫺伸手索要零花錢時,總能得到額外的獎勵。靜嫺常攬他在懷裡說:“讀書讀太久了要眼睛疼的,想去聽戲就去聽吧,不要回來太晚就好啦。不要和同學在街邊吃東西啊,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東西不乾淨,要去館子裡吃。”蓮舟一面爲母親仍舊把自己當成小孩子一樣嘮叨感到羞赧一面又爲自己的欺瞞而覺得不安——聽戲都是說辭,他們的一處交通站就在天蟾舞臺旁邊的小樓裡。
轉過年來,正海即將從日本畢業,不想卻拍封電報回來說:“導師有個關於紡織機械改良的項目,他很有興趣,希望能延期半年,參與項目。”這樣的事情,靜嫺自然十分支持,只是浣竹兩眼望穿,好容易正海即將回來,希望卻又落了空。孫太太安慰浣竹:“正海同我講好了,他年底就會回來,要我在春節前給你們操辦婚禮呢。他說要冬天結婚,上次你二叔結婚的時候,差點熱死人的。”浣竹乖順地點頭,靜嫺也在一旁笑:“你看看我們家浣竹就是這樣脾氣好,最最講道理的。從小到大啊,只要跟她把道理講明白了,就乖乖地答應,從來不惹人煩的。”孫太太連忙附和:“就是就是,好多女孩子到學堂裡讀了書呀,就主意大的的不得了,什麼事情都敢做的,家裡爺孃不曉得要操多少心。”她說完,看到浣竹捂着嘴衝蘭心笑,蘭心白她一眼:“你笑什麼?”孫太太忽然覺得彷彿自己是說錯話了,嘴裡唸叨着:“二奶奶那哪能一樣啦,二奶奶是女中豪傑。”一邊說一邊往廚房去了。孫太太剛一離開,浣竹與蘭心就笑的直不起腰來,浣竹把腦袋靠在靜嫺的肩頭,靜嫺也撐不住笑出聲來:“我倒不知道我家裡還有個女中豪傑,你是穆桂英啊還是孫二孃啊?”蘭心道:“有嫂娘在,還有誰敢說自己女中豪傑。不過,當年讀書的時候確實也是個厲害的角色,經常在社團裡跟照石吵翻天。”靜嫺點頭,“哦,原來是陣前訓夫的樊梨花呀。你丈夫就快回來了,到時候拿出你三軍統帥的威嚴來啊。”蘭心撅了撅嘴“沒想到,嫂娘如今說起話來也這樣沒正經呢。”
開了春,程楠又步步高昇,調任淞滬警備司令部軍法處處長,臨行前力薦照石做警官學校黨代表,照石堅辭不授,他和程楠講:“我就是個教書匠,迎來送往政治訓令那一套我也弄不來,你就別難爲人了。”程楠冷笑一聲:“你蒙誰呢,政訓的事情,都是車軲轆話來回講,你箇中文系的高材生還弄不了這個?你是不稀罕弄。照石,我也跟你小子說句實話,這話你也就是講給我聽聽,回頭再讓別人聽到,小心有人調查你。”照石眉毛一揚:“調查好了,我沈照石一不叛黨二不賣國,隨便他們調查!”說罷摔門出了辦公室。
這邊照石在辦公室裡生着悶氣,那一邊,蓮舟正站在曉真的辦公室裡賭氣。曉真無可奈何地看着他:“沈蓮舟,我告訴你,你別在這兒耍少爺脾氣,必須服從組織的工作安排,否則我有權停止你一切工作,你給我老老實實回家去。”蓮舟直愣愣地瞪着眼睛,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曉真。小時候淘氣,姨娘總是追在後面喊,蓮舟,你乖乖的啊,不然二叔看見了要生氣的。真到了二叔收拾他的時候,姨娘不是來求情,就是替她搬了母親來當救兵,當真是一句重話沒跟他說過。即使是後來重逢,一起工作,曉真還是一如從前那樣和顏悅色,如今橫眉立目地坐在這兒,真是讓他不適應。但那句停止他一切工作,還真是嚇住了蓮舟,他嚥了咽吐沫,說:“我沒有不服從組織安排,交給我的任務我也都認真完成了。這不是申請參與更重要的工作嗎?”曉真搖頭:“都是工作,哪還分什麼重要不重要的。新任務太危險,你不適合參加,不許去。”蓮舟不服氣:“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怕犧牲,爲什麼危險的任務我就不適合參加。”曉真氣笑了:“不怕犧牲,你知道什麼是犧牲嗎?你會開槍嗎?”蓮舟立即得意起來:“我會啊,二叔教過我。”曉真哼一聲:“你是打過祠堂上的瓦片還是打過房檐下的鳥窩?我說的是帶子彈的槍,你見過死人嗎?你看見過中了彈血淋淋的樣子嗎?”蓮舟低了頭:“沒,沒有,聽二叔講過。二叔說他剛上戰場的時候不敢向活人放槍,直到對面敵人打死了他的一個戰友,他才,才紅了眼,向對方射擊的。”
聽他說起照石,曉真的心提了起來。是啊,那樣溫文爾雅的一個人,讀書的樣子那麼好看,說話也是彬彬有禮的,怎麼就拿起了槍上了戰場呢。突然她意識到自己走了神,嘆氣道:”你瞧,連你二叔第一次開槍也是害怕的。這次行動十分危險,不能出差錯,你也不能出事,否則,否則我一輩子都沒臉見你娘和你二叔了。”說完,她又好像從前的那個姨娘一樣,軟語輕聲:“蓮舟,人總是要不斷鍛鍊才能成長的。你聽話,回家去,做好你的編輯工作,這也是對組織的貢獻,啊。”
蓮舟無奈地點了點頭,突然問道:“姨娘,你去嗎?會不會有危險。”曉真笑着搖頭:“我也不去。有行動科的同志,我們各有分工。蓮舟,以後有其他同志在的時候叫我曉真同志吧。沒有別人的話,就還是叫小姨吧。”蓮舟低了頭:“我叫姨娘習慣了,姨娘的名諱也叫不出口。”曉真笑:“連改口的勇氣都沒有,還說自己不怕犧牲呢。”蓮舟不好意思起來,紅了紅臉,立正說了一句:“是,我堅決改正錯誤,曉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