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找我啊?“照石話音剛落,輜重營的營長就進了門,不是別人,是照石的老相識,劉敏達。從北伐到抗戰,這人管軍需輜重很多年了,劉敏達皮笑肉不笑地說:”老弟你瞧,你是平步青雲,我這官倒越做越小了。“後來照石才知道,劉敏達在淞滬警備司令部因爲監管不力讓一大批炸藥進了水,被降了職。他託了黃埔同學的老關係調到南京,雖然是降職使用,但畢竟德國裝備的教導總隊,他還以爲在御林軍總能跟委員長共進退,在這個時期是最保險的。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教導總隊被留下來守南京。照石念及當年的黃埔之情,壓了壓火氣”這會兒咱們也別扯升官發財的事了。先說彈藥吧。“照石話沒說完,劉敏達就接過話鋒:”老弟,你們第二峰敵人推進的慢,我自然先緊着更困難的地方。“照石問:”那你就不能多派點人過來嗎?敵人在這兒推進的慢也是我們打的狠的緣故。“劉敏達卻說:”你們這邊雙方都是精銳,炮火猛烈我們送彈藥的兄弟給流彈傷了好幾個了。“照石一拍桌子:”你這什麼話,你們輜重營的弟兄是弟兄,我們這兒的就是炮灰?好啊,那讓他們來守陣地,我帶人去送彈藥!“兩人正吵着,程楠來了電話,照石忍不住火,在電話裡跟程楠發了一通牢騷。他這裡是一線陣地,程楠也得安撫,就在電話裡說:“行行,我知道了。打電話是通知你下午去司令部開會,劉敏達也去,你和他說一聲。回頭再幫你們斷官司。”照石沒好氣地說:“現在這邊打的正厲害,哪有空開你們那些又臭又長的會!”程楠也沒發作,在電話裡說“得得得,你在前線呆着,派參謀主任過來也行。我可跟你說啊,必須得派人來,別回頭讓人說你驕橫。”
劉敏達接了開會的消息,轉頭和連長說:“再補些手X榴彈上來。”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令照石想不到的是,下午五點的會議上,唐長官親口唸了委員長的電令“放棄南京,開始撤退”參謀主任要回紫金山通知照石撤退的消息,被程楠攔住了。程楠說:“時間緊迫,能撤多少人是多少人,你帶着司令部裡的人先走,我留下通知他們。”然而令程楠沒想到的是,第二峰上的戰鬥異常慘烈,電話線已經炸斷,照石和副旅長已經拿着槍跳進了戰壕。南京城裡和城外的部隊都開始撤退,而照石始終不知道消息,還帶着部隊死守第二峰。直到晚上十點,槍炮聲漸漸低下去,副旅長謝冠羣湊過來說:”沈旅長,你看旁邊第一峰,好像已經停火了,他們是不是撤了?“照石招手叫過來一個偵察兵,讓他去四周陣地瞭解情況。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那偵察兵回來:”旅長,撤了都撤了。第一峰和光華門的教導總隊都撤退了,城外到處都是鬼子!“照石聽到這個 消息如五雷轟頂,他不知部隊是向其他方向撤退,還是收縮防線進了南京市中心。而他們又成了一支在敵人包圍下的孤軍,即使此時敵人忙着佔領各處的陣地沒有時間和他們交鋒,如果國軍真的是放棄南京,那他和他的部隊就是羣狼環伺下的羔羊。他看看四周的戰士,赫然發現大家都瞪着眼睛在等他決定。謝冠羣說:”旅長,如今是戰是退,弟兄們都聽你一句話。你說戰,咱們就一起死在紫金山上,你說退,咱們就再想辦法。“照石問:”謝旅長,咱們還有多少弟兄?“謝冠羣和旁邊的幾位交流了一下說:”大概還有兩個營不到,大概四百人的樣子。“照石又沉默了,捨生取義殺身成仁,這些話他從小看到大,真到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可以不顧一切,但卻沒有勇氣讓這四百人與他一同赴死。他想起在軍校裡,閆明說的話,作爲指揮官,自己勇於犧牲根本不算本事,能讓手下的兵活下來繼續戰鬥纔是本事。
思索良久,照石擡頭來和謝冠羣說"撤退。清點人數,咱們一人一半。你帶人向外突圍,我帶人進城,如果城破或是外面無法突圍,咱們都去挹江門,下關碼頭見吧。”此後的很多年,照石都不知道自己當晚的決定是不是正確,或許,死神降臨的時候,所謂選擇不過是選一種死法而已。
照石帶領部隊進城的時候,看到從中華門退下來的一支部隊,希望能從正面突圍出城。照石好心和那師長說:“外面炮火猛烈,突不出去了,現在看樣子日本人還沒進城,還是城裡安全。”那師長道:“橫豎一死,總得拼一下,雨花門已經被敵人攻陷,老兄你和我們一起突圍吧。”照石還想着和謝冠羣的約定,決定帶着部隊穿城而過,去下關碼頭。到了下關碼頭,眼前的景象卻是他從未想象過的,眼前幾十萬軍民站在長江邊,而長江上船隻寥寥,無法橫渡。當兵的都人困馬乏,居民們都扶老攜幼,沒有任何組織,茫然地看着路燈照耀下灰慘慘的江面,竟然有人因爲絕望,接二連三地投江而死。他回頭看時,自己帶下來的二百人,已經失散了一半,照石知道這南京城三面被圍,只有這一面靠着長江天險。而一旦城破,敵人必然從四面八方向長江掩殺二來,於是只得扯着嗓子歸攏剩下的人馬:“跟我回城去,和鬼子巷戰,橫豎拼完這條命。”一行人又返回城內,這一次,他們是真正地回到了魔窟。
照石他們再度進城已是十二月十三日的凌晨,黎明前的南京死一般寂靜,而當太陽升起時照見的不是生命的光輝而是敵人陰森的獠牙。
天亮後,日本軍人蜂擁入城,照石他們一百來人無法做任何抵抗,卻又顯得目標很大不便於隱蔽,他沒有辦法,只得把一百人又拆成五個小分隊,各自利用路邊的商店、汽車作爲掩體,向一些沒有在大隊五中的散兵遊勇射擊。照石一路帶着人往光華門退,教導總隊司令部在那附近,地形比較熟悉,大概還可以維持。結果在光華門下的一處民房裡,他看到了魔鬼。日本人把被俘的中國士兵趕上城牆一字排開,接着一聲令下,日本兵開始衝着中國戰俘的胸口或腹部猛刺,戰俘們一個個跌落城牆下,噴涌而出的鮮血在天空中炸開血花。饒是照石身經百戰,也沒見過成百上千人這樣在他面前同時被刺死的景象。不得已,他只能再度尋求沿長江離開南京的方案,帶着人往水西門去。
沒想到半途就遇到了從下關殺下來的日本兵,他們混在幾萬老百姓中被敵人圈進一家工廠的空地。一個日本軍官跟翻譯嘀咕了一陣後,翻譯上前喊話,問集中在空地上的人:”你們想怎麼死,是刺殺、砍頭、焚燒還是槍決?我們都可以滿足。“人羣中頓時一片哭號,那個軍官招手叫過一名中國青年。那青年正不知所措,軍官反手一刀,青年的人頭滾落,血柱直射天空。照石死死捏着褲兜裡的手槍,他離那軍官太遠,射擊恐怕不能射中,一旦失手,他死事小,這空場上的幾萬百姓恐怕都要遭殃。那青年身首異處,人羣炸了窩,開始四散奔逃,隨即引來後方制高點上日本人的機槍掃射。混亂中,照石發現空場一側有一排茅草房,於是招呼身邊的幾個人一起躲進去。日本人只顧殘殺空場上的人們狂歡,竟然沒有注意到照石他們躲進茅草房。直到屠殺結束,深夜來臨,照石看看身邊,只剩下十二個人了。
午夜時分,陰風撲面,大街上只有殘垣斷壁和遊魂一般的日本鬼子,或許道路兩旁的民房裡還有殘存的市民,但是沒人敢點燈,怕引來鬼子。這一處六朝金粉秦淮故地竟成了黑暗的地獄死城。照石帶着幾個士兵在廢墟里休息了三個鐘頭,開始繼續尋找逃生的路線。他猛然想起,戰前成立過一個安全區,是個非軍事化的中立機構,希望能給廣大市民和無家可歸的難民帶來幫助,雖然這個安全區現在對於陷入巨大災難的南京來說已是杯水車薪,但那裡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主席曾經去政府開會,照石見過一面,是個西門子公司的德國人,他曾經跟那個叫拉貝的人攀談,還驚異地發現,這個德國人跟他們家的杜克醫生竟然是中學同學。
於是,在天亮前,照石帶着十幾個人向安全區撤退。直到早晨八點,照石在最高法院難民所見到了拉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