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不是個漂亮的姑娘”濃黑的眉毛方臉盤,嘴脣也略有點厚。好在生了雙靈動的大眼睛和小巧的鼻子,總算也不醜了。他在心裡默默地和慧秋說:“你看看你,就是這大手大腳寬肩膀我娘都看不上,以後你得求我多幫你說好話才行。還有,不要動不動就激動,恨不得明天就解放全世界,這不現實。你以後乖乖聽我的,把我推薦給你的書都看完,做好讀書筆記,這樣才叫共同進步。還有還有,不是逼我幹活就實現男女平等了,平等體現在尊重上,不是幹活多少的問題,你懂嗎你!”就這樣,他嘀嘀咕咕在地板上坐到天亮。
當軟弱無力的晨光透過簾幕,蓮舟眯了眯眼睛,他第一次體味到一種叫沉重的感覺。不知道慧秋能不能看到這樣的陽光呢。門外有一陣腳步聲,那是正海出門去跑步,一會兒又有較嘈雜的一片,大概是桑枝、雲羅他們都忙起來了。靜嫺近來眠淺,醒的比從前早了,卻聽了蘭心的建議下樓早餐前要喝些蜂蜜水,做做體操,再讀一會兒報紙。
蓮舟聽見桑枝壓低了嗓子又大驚小怪的聲音:“大小姐,怎麼這麼早下樓來,我扶着你。”他心想也不知桑枝生那兩個搗蛋鬼的時候是誰整天攙扶她。他決定去洗個澡,神清氣爽地到客廳裡去,不能讓人看出來昨天晚上都想了些什麼。心裡的陰霾突然有些消散,不是一直盼望真正地參與鬥爭嗎?鬥爭好像來了。慧秋,你等着我。
早飯的時候,靜嫺免不了要念叨她未來的兒媳婦,浣竹和蓮舟的手心裡都有汗,好像兩個人合夥做了什麼壞事情。簡報正海已經看過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注意過那個女共X黨的名字。靜嫺說着說着就問那姓林的姑娘,浣竹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飯桌上的注意力都轉向浣竹,浣竹笑着指指肚子。靜嫺也笑:“這孩子將來肯定像他爹,他娘多乖多安靜啊。”正說着,雲羅來說:“姑奶奶家的孝鵬少爺來了。”靜嫺笑:“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叫他來這兒就行。”雲羅笑:“孝鵬少爺說是他打擾您用飯了,正不好意思呢。說叫你彆着急,他一會兒來請安。”蓮舟眨着眼睛問:“這個孝鵬是姑父鄉下妻子生的孩子嗎?”靜嫺佯怒地瞪他一眼:“那也該叫哥哥,哪能這麼混叫名字。”正海也在一旁說:“娘,我看這個孝鵬比蓮舟更像您兒子。”靜嫺也抿嘴笑了:“是,這孩子真是又懂事又知禮,說話也受聽。”正海點頭:“做事也勤謹妥當,上回託他幫忙看香港那邊的賬戶,辦的也很好,聽說很得祝董事長的喜歡。娘,您瞧,這麼好個人,倒讓嬸孃弄去給父親獻寶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啊。”靜嫺用手虛指正海幾下:“你也越來越不像話,連你嬸孃也敢編派。你二叔今天要回來了,嬸孃也必從孃家回來呢。”正海道:“嗯,那我知道了,孝鵬是來等二叔的吧。”靜嫺道:”嗯,這孩子真是重情義,照石和蘭心幫他這一回,他就總念念不忘,下車接上車送,真是個好孩子。”蓮舟不願意了:“二叔從前回來都是我去接的呢。”靜嫺嗔道:“真是長不大,那是你親二叔,難道不該你去接啊。”
一行人到了客廳,陳孝鵬便迎上來,一揖到底,“孝鵬給舅母請安。”靜嫺虛擡了擡手,孝鵬又向正海半躬叫了大哥。浣竹行禮不便,略點點頭,孝鵬忙道:“妹妹身子重,快坐着吧。”蓮舟也行了半禮,叫了一聲“孝鵬哥”
孝鵬攙了靜嫺坐下,面帶微笑地說:“今天來給舅母請安,是有一個事情想請教。我手裡接了幾家紡織企業的貸款申請,我對這幾家企業不瞭解,所以想聽聽舅母的意思。另外,聽說小舅舅要回來了,一會兒接他一趟。”靜嫺笑道:“知道你對你小舅舅有孝心,一會兒和蓮舟一塊去,讓他好好跟你學學。你說的那幾家企業,資料拿給我看。”孝鵬一邊打開公文包拿資料一邊笑:“我還得和蓮舟多學學外語呢,小舅舅和小舅母都提點好多回了。”他把手裡的資料交給靜嫺,賠笑說:“貸款申請還是涉及企業一些經營賬目和商業秘密,恕我不方便拿給您看,這是我擬的一個節略,企業名稱、貸款因由都在上頭了,您還需要什麼信息,直接問我就是。”
浣竹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她可以想法子提醒蓮舟。她一直擔心蓮舟不知道慧秋的消息,回北平就撞在網裡。因此便起身要上樓,正海便要扶她,她搖搖頭,又趁機給母親使了個眼色,彷彿是說這是個讓正海學習生意的好機會。靜嫺明瞭便說:“正海,你留在這兒一起聽,讓蓮舟扶他姐姐上去。”正海坐下,還不忘囑咐:“別去鬧的你姐姐心煩。前些日子嬸孃拿了些美國雜誌給你姐姐,你翻譯給她聽聽。”蓮舟做個鬼臉:“你好好聽娘教誨,姐姐交給我,你放心吧。”
浣竹在書桌上翻找蘭心送的雜誌,順手把寫着慧秋名字的那份簡報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上。蓮舟知道這不是巧合,是浣竹在提醒也是在試探他。他沒有假裝看不見,而是拿起簡報問:“姐,這是什麼報紙?我怎麼沒見過?”浣竹卻在這時把那張簡報抽走收了起來。浣竹不敢問,也沒必要問,即使親耳聽到了蓮舟嘴裡的答案又能怎麼樣呢?而且她此時已經確認,這個消息蓮舟已經知道了,並且大概已經有了行動的計劃。姐弟倆念雜誌唸的心不在焉,蓮舟明白姐姐已經知道了慧秋的消息,也基本確認了他的身份,可是爲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提示他呢?那份簡報是藍衣社的,所以可能是正海的,那麼正海是藍衣社的人。正海哥和慧秋被捕有什麼直接關係嗎?或許是跟那海上寒流有關係吧。所以,所以,姐姐是在替他保守秘密,怕正海哥知道他的身份,也就是說正海哥還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
終於等到雲羅來敲門:“小少爺,大奶奶讓您和孝鵬少爺一起去接了二奶奶再一塊去火車站接二爺回來。”蓮舟站起來:“姐,你歇着。我去接二叔。”
蓮舟原本覺得自己是波浪中失舵的小船,海面上陰雲密佈,然而在雲縫間射下這麼一束光來,那是姐姐給他的光。姐姐知道了他的信仰,支持他做個有信仰的人。否則只用想母親或二叔透露隻言片語,他就不用再回北平去了。他就要忍不住抱着姐姐訴一訴內心的焦急和委屈。可是,這樣的做法除了令姐姐徒增煩惱還能怎樣呢?幸好,他現在可以離開了。
他與孝鵬一起接了照石回來,一路上,孝鵬或請教或答問或請蓮舟一起討論,總是言談得當,既不羞怯也不咄咄逼人。照石也難免不說蓮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像你孝鵬哥一樣老成持重。”蓮舟少見地低頭沒說話。
回到家裡,蘭心一邊幫照石收拾行禮,一邊說:“你今兒說蓮舟,我看那孩子好像有些不大自在。到底大了,在外人面前總要留點面子。”照石挑挑眉:“他要是真能知道不自在,那就是長大了。你放心吧,這孩子從小讀書讀不過正海,總被拿出來說,從沒見他不自在過,若是就因爲這句話認爲我跟他生分了,那也是太不知好歹,我不是白教了?”
待照石下樓,卻看見蓮舟拿了份《字林西報》在講給孝鵬聽,還說也不必像讀書時那樣死記硬背,每日多讀這樣的報刊就行,前期只需要瞭解大體意思,後面可以挑重要一點的,比如經濟工商類的文章,多查字典逐字逐句地讀。孝鵬身體前傾,聽的很是認真,蓮舟倒也正襟危坐很像是個先生的樣子。末了,蓮舟笑道:“待有一天你讀這樣的報紙,也能讀出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和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這樣的差別,那這便是讀通了呢。就像我們小時候不過學說話,然後認字,後來才明白那些字說的意思,再然後才知道字面背後的意思,都是一樣的。你現在環境很好,銀行裡又常接觸外國人,可以多講。你看那些洋人家裡的車伕老媽子,不一樣都能講些洋文的。”孝鵬和他拱拱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照石見他兩個相談甚歡,不願打攪,一閃身卻還是讓孝鵬看到了,趕忙站起來:“舅舅,我正問蓮舟如何讀英文,他給了好些有用的建議。”照石點點頭,看着蓮舟,”嗯,總算讓嬸孃花的那些功夫沒有白費。”蓮舟忽閃了一下眼睛,隨即又低下眼皮沒再出聲。照石心裡也微微一動,覺得這孩子不如往日那樣活潑了,心中倒有些不忍。隨即坐在他身邊,“怎麼,娘和二叔都說你孝鵬哥哥好,你吃醋了?”蓮舟白他一眼:“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難道還跟哥哥爭糖吃不成。”照石皺皺眉,“家裡就沒人和你一樣,這麼跟大人講話的,在外面讀書也讀野了,越來越沒規矩。”蓮舟賭氣別過臉去不理照石,孝鵬只得出來打圓場:“剛蓮舟推薦我一些淺顯的英文小說,說是舅母那裡有,舅舅可方便替我向舅母借來看看。”照石也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我和你舅母說,你寫了單子來,讓她找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