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楠離開警官學校,接替他竟也是照石的老熟人,從前黃埔軍校的軍需處處長劉敏達。他還帶來了一位從前的手下,與照石同批的黃埔步兵科同學魯易傑。照石與劉敏達雖然熟稔,但畢竟不同於程楠那樣在一個戰壕裡打過槍的戰友,這人做軍需工作多年,看起來倒像個圓滑的商人。魯易傑當年在步兵科也是佼佼者,兩人都做過學校裡的很多工作,不過照石常在政治處幫忙而魯易傑常在軍需處。令照石意外的是,魯易傑一見面就很熱情地說:“照石,我們這個隊伍裡,還真是需要你這樣理論和實踐都很過硬的人管訓練呀。我調來軍校教射擊,兼管即將開課的特訓班。老兄,以後可得向你多學習。哦,對了,你那個侄子我倒熟的很,跟你一樣,都是人中龍鳳。”照石誤以爲他說的是蓮舟,正在奇怪那個臭小子怎麼會認識自己的同學,魯易傑看到他臉上有些疑惑笑道:“哦,你這樣大家族裡的人,自然子侄衆多,我說的是孫正海,我剛從日本留學回來一年,你那個侄子算是我的學弟。論成績論能力,都很棒。哎,他跟我說你是他二叔,怎麼你姓沈,他姓孫呢?”照石忙解釋:“哦,他是我大嫂的義子,從小在我家長大的,所以也叫我一聲二叔。”照石猛然想起正海曾經提起過一次,他在日本見過自己的同學,還彷彿說起這同學對校長感情很不一般,立即警惕起來。他雖然不買程楠的帳,但也知道程楠是個講義氣的人;眼前這位雖然說話滴水不漏,他也得防着背地裡捅刀子的事情。
兩人正說着話,劉敏達走過來,遞給照石一沓文件:“特訓班的事情小魯和你說了吧,這是具體材料。校長的意思是要培養出一批青年才俊來,事情還要注意保密,所以教官也不宜太多,你是咱們黃埔的優秀生,你看看這些課程,除了現在教的偵查,還得再承擔兩門。照石啊,這可是校長非常重視的事情,你別嫌累,拿出點精神來,這教育長的位子遲早是你的,哈哈哈。”照石皺了皺眉,腹誹道:誰稀罕這樣的位子,黨代表給我當我都懶得看。魯易傑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老兄是文人風骨看不上俗世官位,兄弟說句不好聽的,你爬上教育長的位子,兄弟們才能指望你屁股底下這個訓練處的位子不是嗎?你自己清高歸清高,不能擋了別人的路啊。”聽了這番話,照石倒笑了,魯易傑也跟着笑起來:“兄弟我這是話糙理不糙。”
“報告”通訊兵進來,拿給照石一封電報。照石心念一動,掏出一顆煙來,一邊點着火一邊出去讀電報。
仲春的季節裡,午後陽光刺眼,透過辦公室門前的樹葉照在孤孤單單的一張電報紙上。那電報應該是報務員剛剛收到的,謄抄的墨跡還很新鮮,上面寫着:“王兄病篤已至大限,弟自操辦後事,兄勿念。”
照石的心立即揪成一團,照這上面的意思,應該是惲先生出了大事,而後面兩句話,國峰應該是要他不要多管。他猛地吸了兩口煙,忽然氣管一陣痙攣,嗆的咳嗽起來。照石丟掉煙,蹲在一棵樹下猛烈地咳嗽,一時間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流下來。魯易傑聽到動靜從辦公室裡出來,正看見照石握着胸口蹲在樹下,他趕過來攙扶,卻發現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上涕淚橫流,不免嚇了一跳:“照石兄,這是怎麼了,怎麼了?”魯易傑一邊攙扶照石站起來,一邊大聲叫勤務兵倒水拿手巾,照石接過勤務兵遞來的手巾擦了把臉以後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大腦飛速轉了一下,才拉着魯易傑的手說:”抱歉抱歉,我沒事。剛接到家裡電報,一個堂兄去世了,自小跟他一起玩,感情很不錯,人突然這樣沒了,突然傷感起來。”魯易傑把杯子遞給他,讓他再喝兩口水,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照石兄也是久別戰陣,對世間生死也敏感起來,再說,骨肉至親與旁人不同,要不要回去一趟。”照石擺擺手“不必,家裡也就是同我講一聲,該料理的事情自然有人料理。”
照石回到休息室裡坐立不安,想要立即回到上海,瞭解一下情況。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國峰在勸告他不要回去,他得忍住,不能給國峰給自己找麻煩。隨後叫勤務兵送最近的軍內簡報來看,惲先生轉去蘇州這麼久都沒什麼問題,突然出這樣的事情,想是身份暴露了,能指認惲先生這樣的人,必然是高層,或許簡報中能有蛛絲馬跡。
照石在杭州輾轉難安,而上海早已是風聲鶴唳。
曉真和國峰半夜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中央特科的高層領導叛變了,他們需要立即轉移。一夜之間,姓名、身份、住所、工作都不能再用,兩人急急忙忙找出家裡的重要文件,在臉盆裡燒掉。國峰沉吟半晌,“咱們一起轉移目標太明顯,還是分開轉移比較好。上海認識你的人太多,一定不能到人多的公開場合去。於今之際,最安全的地方大概就是沈公館,你想法子到那兒去。”曉真搖頭“不行,沈家人太多,我這麼多年沒回去過,肯定也有靠不住的人。”國峰想了想:“你想辦法聯繫蓮舟,看看他能不能幫你找個安全的地方。”國峰一提起蓮舟,曉真倒吸一口冷氣:“明天,明天蓮舟會去書店,可是書店會不會已經暴露了?不行,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書店門口,務必要截住他!”“胡鬧!書店要是暴露了,特務要去抓的也是你不是蓮舟,蓮舟還是外圍人員又是沈家的少爺,就算被抓住也不會有多大的風險。”曉真騰地站起來:“被抓住也不會有多大風險?警備司令部是什麼地方,他才十六歲啊!”曉真此時有些後悔,她不該讓蓮舟參與他們的活動,蓮舟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照石永遠不會原諒她。
清晨,太陽早早地出來,整個城市都在慢慢地甦醒,房頂上歡鬧了一個晚上的貓咪,眯着眼睛衝太陽伸個大大的懶腰,得意洋洋地睡去。街口的早點攤開始冒出熱氣,送牛奶送報紙的單車丁零作響,各家早起的主婦已在弄堂裡打招呼,或是通開爐子燒水,或是拎了馬桶去洗。勤勉的商戶也開始歇下第一塊門板,早班的電車呼嘯而過。這個早晨跟往常沒什麼不同,幾乎沒人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
曉真走到街口買了一份報紙,沒有什麼特殊的新聞,看起來還沒有公開抓捕,這意味着有些地方還沒那麼危險。她去了一家熟識的理髮店,告訴師傅,她明天有個活動要參加,特意來燙個新發型。她去的早,讓夥計給挑了個二樓落地窗前的位置,一邊跟燙髮的師傅閒聊一邊看着樓下熙熙攘攘的街口。這會兒她身上披着理髮店的圍布,都上都是髮捲,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是誰。
蓮舟一進書店就發現了異常。櫃檯旁邊靠着兩個人,手裡雖然都拿着書,可是眼睛根本沒再上面停留,一直打量着書店裡的人。小夥計看見蓮舟有點緊張,蓮舟衝他擠了擠眼睛,笑着問:“哎,你知道嗎?旁邊天蟾舞臺今天開票,楊小樓楊老闆!”夥計知道蓮舟不會說什麼不該說的,微微放鬆了一點,蓮舟用手指扣着櫃檯的檯面說:“我要是你,就去天蟾門口租凳子,一個鐘頭一塊錢,免得排隊時候站的腿痠。”夥計連忙陪笑:”沈少爺,看您說的,你還在乎那幾塊錢。”蓮舟聳了聳肩:“我是不在乎啊,不是覺得你在乎嗎。”說完,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武俠類的小說丟在櫃檯上:“算算賬,多少錢。”
蓮舟付了錢要往外走,櫃檯旁的一個人攔住他,從兜裡套出張照片問:“哎,這女的,你認識嗎?”蓮舟點頭:“認識啊”